《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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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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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头一年,
他让孝武躲到山里去经营中药收购店,不是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为了躲避总甲
长和保长的差使。后来事情的演变完全证实了他的预测。甲长和总甲长成为风箱里
两头受气的老鼠,本村本族的乡邻脸对脸臭骂他们害人,征不齐壮丁收不够捐款又
被联保所的保丁训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壮丁和一茬捐税派下来,最先逃亡的往
往是各村的甲长和总甲长……最后原上各村普遍实行挨家挨户轮流担当甲长和总甲
长的现象。白嘉轩那时候有兴致开一句玩笑:“全中国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长是推
来让去的君子官。”
白嘉轩交了捐税又出了一丁,三儿子孝义是大征兵的头一茬壮丁。他随着队伍
开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幸免于死而且未伤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他对战争的恐惧和
稀奇,心里顿时派生出对战争根深蒂固的厌恶。他看见那么多死人,己方的和敌方
的尸首交错叠压在一起,使他联想到麦收时原上田地里的麦捆子。他与生俱来的那
一股拗劲儿从心底冲荡起来:这都是图个啥为个啥嘛?刚刚长成小伙子还没出过大
力,“嘎嘣”一声倒下就把伙食帐结了!我不想算别人的伙食帐,也甭让旁人把我
的伙食帐算了。我不想变成麦捆子,也不想把别人变成麦捆子,我不是回去种庄稼
喂牲吆牛车踩踏轧花机子好些。他趁一个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两个月才回到家乡。
他没有回原上,而是找到县保安团的大哥孝文。孝文让随从拿来一套团丁服装叫他
换上。孝义说:“耍枪杆子这碗饭我吃不了。哥你给我另寻个活儿吧!”孝文说:
“那你去喂马。”孝文说:“喂马这活儿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学会了。”孝义在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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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团喂了半个多月马,被闻讯赶来的父亲叫回家去了:“咱们家的人全都成了保安
团啦?”随后几茬子壮丁派下来时,甲长和保长都绕着白嘉轩的门楼走,令白嘉轩
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拦住保长问:“这回给我派下多少?你是免征户。”白嘉轩
真的糊涂了:“免征户?”保长说:“是呀是呀!联上给我专门说了,你属免征户。
孝文兄弟给联上田主任打过招呼,说他在保安团任职顶得一丁。还有兔娃……他哥
黑娃跟孝文兄弟属同一情况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没人敢撞你们两家…
…”
白嘉轩起初有点尴尬,免征户无疑是依赖孝文的权势得到的特殊保护,这将使
他在族人面前以至原上都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他把这个意料不到的好事说给冷先
生:“做官还是好啊!有儿当朝官,老子就是免──征──户。”冷先生说:“这
你又何乐而不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顶喀!你交得再多也还是把银钱往
茅坑撂!这个熊国家成了熊了……”这几句冷言冷语镇静了白嘉轩的心绪。第二天,
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里:“各位父老兄弟!从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
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寻孝武也甭寻我了。道理不必解说,目下这兵荒马乱的世
事我无力回天,诸位好自为之……”
孝文接着买来了鹿子霖家的门房和门楼。这件事白嘉轩持坚定的反对态度。白
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这房是我经你做中人卖给鹿家的,现在还需要你做中
人再赎回来。我把被鹿家拆迁走的房子再拆迁回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
生爽朗地说:“你也就圆了面子了!有种哇小伙子!”
孝文从保安团回到原上住了半月,先议妥了买房,然后再说服父亲允许他在原
宅基地上盖房。白嘉轩仍然坚持原先的主意:“你要买房我挡不住你。你要盖房嘛
……我还是老话一句,你另置庄基另立门户,兄弟仨挤一个门楼终究不行喀!”白
孝文就彻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话对着哩!弟兄仨挤一个院子谁也伸不开
手脚。我另置庄基盖房得缓二年,眼下太忙,等剿灭共匪天下太平时,我打算用心
修一座四合院,老来告老还乡有个窝儿。这回我执意把我卖了的房子买回来重新盖
上,算是对赎罪。房子嘛,给你和孝武孝义用,我是不要的……”
直到鹿子霖的三间门房和那座的门楼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竖起昔日的格局,
三合院又变成一座密不透风四围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两个儿子。
小儿子在县城继续上学,大儿进了保安团当团丁。他与年轻的继母见第一面就产生
了无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团里成为一个比连排长还牛皮哄哄的特殊团丁,在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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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赌钱搞女人吸大烟,偷保安团的面粉枪支换得“泡儿”过瘾,接着就偷父亲和继
母的私藏。白孝文是在被偷了家私才发觉儿子的毛病的,一顿饱打之后,儿子携着
一枝短枪逃走了。这个儿子诞生以后,孝文正处于和小娥如胶似漆之中,几乎没有
抱过他。女人饿死以后,儿子由祖母抚养长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儿子逃走
了以后,孝文连寻也不寻,对同僚们轻松地说:“兴许再见面时他当师长了哩!”
白嘉轩无力再去管孙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马乱的白鹿原上维持着一坨安宁之
地,不仅壮丁免了,各种捐税也都免了。原上许多村子里都有一户或几户这样的免
征户。有钱有势的家庭通过种种渠道种种手段弄得了免征户,不仅免去了人财捐失,
而且成为一种特殊的荣耀。白嘉轩脑子很清醒,对孝义和鹿三的儿子兔娃说:“免
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吗不懂?甭在人前张狂!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就成了。”
他开始形成一种忆旧的癖好,对孩子们教管起来总是忆及往事:“年馑厉害不厉害?
饿死了多少人?可那光景只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过去了。两头放花的瘟疫厉害不厉害?
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过半年不到也就过去了。再往前推,乌鸦兵厉害不厉害?还
是没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这些子灾祸比起眼下这世事都不算厉害。你看,自那
年大征丁征捐到现在咱村有多少后生出去再没回来?卖地卖房倒灶闭户的人家还在
增加,要命的是这种日子根本看不到尽头哩!”孝义在家里自觉承担起责任,一是
哥哥们都不在家该轮到他了,二是他已经娶过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执拗的天性和
耿直的脾气相结合,既体现了白家的传统,又不免往往走极端。把许多事情搞僵了。
在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庄稼和牲畜事务上,他绝对精明。
他为多种什么少种什么常与父亲发生争执,结果往往证明他盘算合理。他有一个致
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觉,就是婚后多年妻子仍没有生养娃娃。白嘉轩早已为
此事担着心。
白赵氏领着孙媳妇求遍了原上各个寺庙的神灵乞求生子,却毫无结果。白赵氏
从来也不赶庙会。白家从来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许女人到处胡乱求神烧香叩头。白
赵氏起初领着孙媳妇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祷舍子娘娘,烧一对红色漆蜡再插一摄紫香,
然后跪下磕头。孙媳妇照样做完这一切拜谒礼仪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
屁股下的泥墩里头去摸,泥捏的梳小辫的女孩或留着马鬃头发的男孩都摸到过,每
天晚上睡觉时夹到荫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难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撵着拗熊孝义交欢,
但终究不见怀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义没了耐心骂:“你狗日是个漏勺子不盛尿。”
媳妇羞惭得哭也不敢。白赵氏又领着孙媳妇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气色,然后号


脉,询问饮食睡眠经血来潮一类现象,先用祖传秘方,后来换了偏方单方,药引子
尽是刚会叫鸣的红公鸡和刚刚阉割下来的猪蛋牛蛋之类活物,为找这些稀欠东西一
家人费了好多周折,结果孙媳妇依然故我。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
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儿子孝义这一股儿到此为止而绝门。 冷先生笑着问:
“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办?你休了这个,重娶一个还是留不下后……”白嘉轩
吃惊地问:“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这个神秘难解的生育之迹深化为
通俗易懂的比拟:“你看窝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开花不坐瓜的
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俩谁是狂花,那会
儿休不休她就好说了。”白嘉轩问:“可怎么弄清谁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说:
“上一回棒槌会。”
在白鹿原东南方向的秦岭山地有一座孤峰,圆溜的峰体通体匀称,形状酷似女
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头坐着一尊怪神。
那神的脑袋上一半是女人的发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乱发;一只眼睛如杏仁顾盼
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一只细柔精巧的耳朵附着耳环,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
上;半边嘴唇下巴和半边脸颊细腻光洁,另半边嘴唇下巴和脸颊则须毛如蓑草;半
边胸脯有一只浑实翘起的Ru房,另半边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儿似的黑色
||乳头;一只脚 上穿着粉红色绣鞋小到不过三寸,另一只脚赤裸裸绑着麻鞋;只在
臀部裹着一条布巾,把最隐秘的部分掩盖起来;一条光滑丰腴的手臂托着一只微微
启开的河蚌,另一条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铁铸的棒槌。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
槌神了(棒蚌谐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为棒槌神会日,会的时间不在白天而在
夜晚,半夜时分达到盛期。近处的人一般在家喝过汤去赶会,远处的人早早动身赶
天黑时进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妇装作走亲戚出门,竹条笼儿里装
着供品和自食的干粮,上边用一条布巾严严地遮盖起来,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
然后婆媳俩人在棒槌神前点蜡焚香叩拜一绋,再挤出庙门时,婆婆给媳妇从头顶罩
下一幅盖脸的纱布,俩人约好会面的地点,婆婆就匆匆走开了。这时候,藏在树干
和石头背后的男人就把盖着脸的女人拉过去,引到一个僻静的旮旯时,谁也不许问
谁一句话,就开始调逗交媾。这些男人多是临近村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完事以后,
媳妇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还不放心,引着媳妇再烧一回香叩拜一回,再次
把媳妇推开黑暗里去,而且说:“咱们远远地跑来妇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稳些。”
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妇仍由婆婆领着来谢神。那时候,婆婆牵着媳妇的手绝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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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谢罢棒槌神就早早归去了。白鹿原流行着许多以此为题的骂人的话,俩人发生
纠纷对天赌咒时说:谁昧良心谁就是棒槌会上拾下的……
白嘉轩听了冷先生主意闷声不语。搁任何人说出这种恶毒的侮辱性的话来,白
嘉轩的枣木拐杖早抡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轩说:“冷大哥,你的话越说越冷。”
冷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摆头:“话丑理通。让她去一回,怀上了就能断定是三娃子
有毛病;她再空怀,你就休她。再说回来,万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怀上了也就有
了后了,总比抱养下的亲些。谁能知道这个底哩?”白嘉轩只顾着一袋接一袋吸闷
烟,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一条路先搁下甭走。你先给三娃子治病,全当毛病
就在三娃子身上,万一治不好再说……”这时候,他在心里构思完成了一个比冷先
生说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给母亲赵氏去实施。
那天晚上,白赵氏把馍馍切成薄片下油锅炸了,又打下五个荷包蛋,亲自到马
号里去叫兔娃吃晚饭。兔娃看着黄亮酥脆的油炸馍片和白晶如玉的鸡蛋傻愣愣不敢
动手,问:“俺叔哩?”白赵氏说:“你叔吃过了,寻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
兔娃。你吃罢咧,给婆帮个忙。”兔娃嘿嘿嘿笑起来:“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
了,还做这些好吃喝做啥?”白赵氏说:“干重活就得吃饱啊兔娃。”兔娃就风卷
残云似的吃喝起来,直吃得热汗腾腾连连打着饱嗝:“婆你说干啥重活,我去干。”
白赵氏说:“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说要个童男陪睡做伴驱邪,你就给你三嫂做两夜
伴儿。”兔娃自幼受到鹿三严厉的管束,对男妇间的隐秘浑然不通,天真的笑了:
“这有啥哩嘛!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赵氏说:“婆跟你说笑哩!牲口喂饱了
没?”兔娃说:“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赵氏淡淡地说:“也甭
急。神说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儿。”兔娃说:“等牲口咆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
喀!”白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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