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回家来的第六天,仍然不见田福贤来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语地嘲笑说:
“世上除了自个还是自个,根本就没有能靠得住的一个人。”田福贤是他许多年来
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两年多监狱回来后不来看一看,未免太绝情了。然而他
也不太上气,种二亩地喝包谷糁子的光景,与田福贤来往与不来往关系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这种平淡心境的是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
人引着个男娃子,走进院子问了一声:“这是鹿兆海的家吗?”鹿子霖站在台阶上
回话说:“就是的。”那女人问:“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说:“我是他爸。”
那女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庭院湿漉漉的方砖上:“爸呀,媳妇给你磕头。”鹿子霖
惊诧地问:“你是谁的媳妇?”那女人扬起泪花浸湿的脸说:“我是兆海媳妇。这
是你的孙子。”鹿子霖“噢呀”一声惊叫,端在手里的水烟壶撇开了,跳下台阶时
又踢飞了一只趿垃着后跟的布鞋,连忙把那个躲躲闪闪的孩子抱到怀里,“哇”地
一声哭了:“爷的亲蛋蛋,亲孙孙呀……”
鹿贺氏从门外回来,鹿子霖对儿媳妇说:“这是你妈。”兆海媳妇又跪下磕头。
鹿子霖哭着又像笑着说:“这是咱兆海的媳妇……这是你的亲蛋蛋孙子……”鹿贺
氏愣呆一下丢开了挎在胳膊上的柴笼,扑上前把儿媳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儿媳妇操一口河南陕西混杂的口音向阿公阿婆诉说她的经历,她家住北边的金
关城,父亲是个挖煤工。她到菜市买菜回家的路上遇见过队伍,鹿兆海就在那会儿
瞧见了她。她往家走去,鹿兆海派了一个卫兵跟住她,跟到家门口又转身走了。后
晌,鹿兆海便跟着卫兵来到她家的窑洞口,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聘礼由他们随意
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她爸看见是个军官,根本不敢要一文钱,只是提出一句:
“长官,我不要钱,只要你甭在半路上把俺娃蹬了。”鹿兆海在金关城买下一幢民
房,她就跟他合婚了。她问他当着团长那么大的官,为啥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
小姐,偏要娶个穷窑户的女子?鹿兆海说:“我一眼瞅见你跟我原先订下的媳妇像
神了。”
鹿子霖听着这个编排得过于离奇的故事,反倒怀疑她八成是个表子。为围剿延
安的共产党,政府不断往北边增派军队,金关城的卖淫业也随之急骤发展兴旺起来。
鹿子霖以不在意的口吻探问:“兆海……原本没订过婚喀!”说罢装出迷愣愣的神
情瞅着妻子。鹿贺氏当即证实丈夫的话说:“兆海自小出门念书,人家不要家里给
他订亲。”儿媳也瞪起眼迷惑地说:“可他说他订过亲,女方叫……灵灵?”鹿子
霖愣怔一下,又转过头瞅了鹿贺氏一眼,继续装出愣实实的样子说:“没有。”旋
即又换作一种思虑的口吻:“那也许是他……在外边私订终身……”儿媳没有再开
口,鹿子霖再留心观察一下儿媳的眉眼,这才惊奇地发觉她和白嘉轩的那个叫做灵
灵的女子确实相像,因此倒相信她刚才叙说的与兆海成婚的经过不是编排的谎话。
儿媳提出要给兆海去上坟。鹿子霖被络绎不绝的亲戚乡党缠住了,回家好几天
也未能抽出身来去祭祖坟,于是就领着儿媳抱着孙儿到坟园里去了。两年多未上祖
坟,几株冬夏常青的柏树似乎变化不大,泼势的枳树和柞树组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
堡垒。在树丛外转的草丛里,已经干涸的和散发着臭气的新鲜大便使人无法插脚。
很显然,这堆密不透风的树丛给过路的行人和在田间干活的男女提供了方便,抹下
裤子拉屎时,既可以遮丑,又可以乘凉,鹿子霖的鼻子里早钻进一股屎屎骚臭气息
,一下子气得脸都黄了。“妈的!我在村子里的时光,狗也不敢到这儿拉一泡屎;
我鹿子霖倒霉了坐牢了,祖坟倒成了原上人的一个官茅房了!”想到身边跟着刚刚
回家的儿媳,鹿子霖压住一阵又一阵从心蹿上来的火气和愤怒,努力做出宽厚的长
者姿态向儿媳和孙孙介绍,那个是你爷爷的坟头,这个是你老爷爷的坟堆。他领着
她从坟园的东边款款转到西边,在老祖宗的一片老坟堆下首的一座孤零零的坟堆前
站住了,这是兆海的坟墓。墓前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着一泡稀屎,也已干涸
的稀屎从碑石顶端漫流下来,糊住了半边碑面,可以看出恶作剧的人是不惜冒险爬
上碑石顶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把抱在怀里的孙子撂到地上就
跑到官路上跳骂起来了:“让日本人打进潼关,开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
了,把男人全都杀了!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不知廉耻,没长人的心肝,
该当杀尽灭绝!我的儿呵,你舍身忘死出潼关打日本,保卫的竟是一伙给你脸上拉
屎尿尿的流氓无赖死狗胚子……”儿媳从官路上把疯癫了一样的阿公扯回到坟园。
鹿子霖气得坐在坟堆前喘着粗气。儿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树枝刮掉碑面上
干涸的屎巴巴,然后从笼里取出一瓶烧酒洗刷污痕,字迹重新显亮起来。她在坟前
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场地,从笼里取出蜡烛和紫香点燃,然后插在土地上,接着烧着
了阴纸,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下的烧酒奠洒在墓前,便扯开喉咙痛哭起来。
鹿子霖看着儿媳虔诚的举动,把孙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给你爸嗑头。”孙子
“哇”地一声哭了。鹿子霖紧紧把孙子抱在怀里,涕泪纵横着大声说:“人还是不
能装鳖哇!装了鳖狗都敢在你头上拉屎……”
儿媳在家住了三天,一天三顿帮着婆婆做饭,第一碗从锅里舀出来的饭敬奉给
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坟园里为兆海烧一堆纸,哭上一场。直到第三天晚上,她
才向阿公和阿婆说出她的心思,她已经决定改嫁,男方是个生意人;她在决定嫁给
这个生意人之前,已经拒绝了不下十数家提媒说亲的亲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尽
到唯一能尽的责任:抚养孩子,不能让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继父坏的哪怕是好的印
象。她把一摞银元和一大堆纸票掏出来交给阿公说:“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后队伍
上给我的抚恤金,这几年俺娘儿俩花了不少,就剩下这些……”鹿子霖拒绝接受,
鹿贺氏动手硬塞回儿媳的提兜。儿媳说:“兆海的钱都花在他的独苗身上……”儿
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时孩子尚和甜睡中。鹿子霖叮嘱妻子看护甜睡中的孙子,
自己送儿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点舍不得放走这个好媳妇了。
鹿子霖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完全是愤怒的反抗和绝望的
嚎叫,震撼着整个屋院。这给了他一缕伤情,也给了他一份生机;这个拆掉了门房
门楼的屋院所呈现的荒寂颓败的气氛,一下被幼稚的满是生机的哭声冲淡了。他无
法保持出狱回家以来那种慢条斯理的散淡的脚步,急匆匆起脚跑进上房里屋,从鹿
贺氏怀里接过乱扑乱抓的孙子,用一种本能的温柔亲近着哄宠着孙子。孙子拒绝一
切温柔的亲昵的话,拒绝奶奶也拒绝爷爷一丝一缕的温情接近,只是鼓足力气哭着
嚎着“妈呀──”。老两口把孙子换来抱去都无可奈何,死了父亲又走了母亲的孙
孙,将从今日开始他无父无母的苦命的人生历程。鹿子霖瞅着孙子哭得发直发呆的
眼睛,突然连孙子和鹿贺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怜的孙娃子呀……”鹿贺氏早
已泪流满面,现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孙子在两个老人的哭声中反倒逐渐减缓
了哭叫,终于无奈地停止下来,只是倒噎着气。
随后就开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拢,由浅入深由僵硬到自然。
鹿子霖站着时就把孙子架在脖子上颠着,躺下时就拉着孙子骑在自己的肚子上,把
自己记忆深处的童谣一句一句回忆起来教给孙子,常常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
笑出眼泪。孙子有时玩得正开心,突然冒问一句:“妈呢?”鹿子霖认真而又漫不
经心地说:“你妈个海兽跳了海了。”孙子渐渐表现出对爷爷和奶奶踏实的依恋与
信赖,鹿子霖对鹿贺氏说:“你瞅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种系,连一丝假都没
惨。”鹿贺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亲吻孙子睫毛很长的深凹凹眼睛,咕哝说:
“俺娃不听你爷烂尻子嘴吣道的瞎话。”鹿子霖转身要出门去,孙子扑过来要爷爷
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宠孩子说:“爷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办正经事,给俺娃去
()
──要馍馍吃!”
鹿子霖走进白鹿联保所。因为过去对这里太熟悉,现在反倒就显得陌生了。他
径直走到田福贤办公房的门口,矜持地推开门板,停住脚步,瞅见田福贤低头在桌
子上写着什么。田福贤抬起光亮的脑袋,那双露仁大眼睛掠过一缕惊奇,随之就笑
了:“子霖兄弟,你回来了我知道。”鹿子霖气嗔嗔地应着:“算我命大,还能来
拜见你。”田福贤连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没去了。这一茬壮丁交不
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阴阳怪气地说:“当然嘛,老兄公务繁忙喀!”田
福贤毫不介意地笑笑,拉着站在门口的鹿子霖走进里间:“有话好好说。你回来准
备咋办?”鹿子霖赖腔赖调地说:“我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产踢卖光净了,还
能咋样?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糁子喝就不错罗!”田福贤说:“我在你还没回来时,
就给你把立脚的台窝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尽给我撇凉腔。”鹿子霖心里一动,
立即回话说:“我现进Gui头龟脑的这架势,能干啥嘛!”田福贤说:“你就到联保
所来,给老哥帮忙。”鹿子霖没有吭声……
鹿子霖今天走进联保所可以说是来者不善。从他被搡进囚室的头一天起,首先
想到能够救他的只有田福贤一个人,只要田福贤出马到岳维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
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两年零八个月,才磨灭了对田福贤的期望。回来后
又得知,全部家当的半数都是鹿贺氏通过田福贤之手送给受贿人的……这就成为一
个无法揣测验证的良心账了。他苦笑着对鹿贺氏说:“你把黄货白货塞给这个塞给
那个,倒不及全都塞给田福贤。田福贤到岳维山那儿说一句话,也许比省主席说十
句还顶话哩!”鹿子霖今天来找田福贤,就看怎样说话;说好了,他也就好说;说
的不好了,他就准备耍无赖,宁可耍无赖也不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田福贤;田
福贤够哥们儿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们儿;田福贤不讲义气的话,鹿子霖就耍
死狗无赖,尿田福贤一身骚水让他见识见识。看着田福贤诚挚的举动,鹿子霖舍弃
了耍无赖装死狗的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语:“啊呀!我再不想当官了,再不想
到人前蹦达了……”田福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红绸包,郑重地搁到鹿子霖面前:;
“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给别人塞黑食,也给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
今天完璧归赵。”鹿子霖用手抓起来,触摸出那红绸包里既有白货也有黄货,“咚”
地一声又蹲到田福贤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吗?”田福贤沉稳而又
平淡地说:“我要是图你的黑食,我还有脸见你吗?快拿回去,算我给你保存了一
点家产。”鹿子霖开始为自己刚才进门时怀揣的小人之见懊悔,庆幸没有耍无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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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出死狗来。田福贤说:“你明日个就来联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个得力
人手来帮忙呢!”鹿子霖点点头应承下来,心里自然想到了那个小孙孙,爷给孙娃
讨到白馍馍吃了。
鹿子霖以高涨的气势到联保所供职来了。不过,他没有按照田福贤说的第二天
来,而是推迟了两天。这两天里,鹿子霖进了一趟省城西安,买了一件地道宁夏九
道弯皮袄,真正的狐尾围领,又买了一副镀金的硬腿石头眼镜,一顶黑色的呢质礼
帽。他原先的这套行头被鹿贺氏送进典当铺子了。鹿子霖这身装束一下子改变了两
年狱牢生活扑稀邋遢的倒霉相,变得精神抖擞起来。鹿子霖到联保所去时经过白鹿
镇,正好撞见白嘉轩。白嘉轩拄着拐杖正从冷先生的中医堂出来,扬起脸问:“子
霖,你穿这么排场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来:“田主任硬拉我到联上替他干事,
我推辞不掉喀!”白嘉轩瞅着鹿子霖远去的脊背说:“官饭吃着香喀!”
白嘉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头一年,
他让孝武躲到山里去经营中药收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