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
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
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
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
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
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
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
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
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
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
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
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
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
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
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
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
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
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
奔革命的名义潜入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
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
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
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
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
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
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
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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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会议尚可自蔚,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
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
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
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地一年多来的
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
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
猛然发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
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
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用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
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
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奸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
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员扯回窑洞,
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
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
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
到,同样的下场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
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
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头批
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
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
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
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发生了更严重的一个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补充
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脑袋
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
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员的
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游击队员中间,
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长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
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洞立逼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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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
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力,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
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
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
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
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
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
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
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
争辩,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
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
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
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
了。
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
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
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 畔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
—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
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
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
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情,便执出砖头
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
“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
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
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
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拚死的母狮 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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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
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
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
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
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
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骚得坐不
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
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
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
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
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
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
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
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
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
源的反省。
第二十九章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
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发生兴趣,为
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发发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求
割筋还难!”引发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惹得朱先生发
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现已编成的部
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
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
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吊唁公
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
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
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
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
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
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
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
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
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拨除棉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
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和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
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田是爆炸,那拨花秆的
抚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蓝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么一番情景……心头泛
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
搅扇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岔开公路驶
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
个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