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
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一个大香火场
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
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
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
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
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
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
霍地一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
连一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就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
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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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
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
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
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
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
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
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
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
“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
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表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
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
你仨的门牙打掉!”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
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
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
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
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
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
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
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
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裹
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
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
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
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
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
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
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
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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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
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
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
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
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
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
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
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
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
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
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
“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
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
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
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
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
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
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
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
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
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
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
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
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
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
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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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
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
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
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
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
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
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
要给那表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
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
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
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
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
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
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
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
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
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
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
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
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表子塑像修庙?世中
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
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表子塑
像修庙,这是逼我钻表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
是把那表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
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
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
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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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
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
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
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
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
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
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
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
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
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第二十六章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
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
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
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
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
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
枷,摸出烟袋来; 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
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
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
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
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
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
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
接回来白赵氏,臼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
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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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
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