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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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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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树木,只看见一片沙子。到那儿你才明白,厉代皇都为啥要选在咱们这个关中…
…可那儿有好水。那水养的娃子一律是吕布的模样,那水养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蝉的
姿色。我待了这几年也沾光了……”白灵说:“你该在那儿给你引回个貂蝉。”鹿
兆海说:“我还是恋着白鹿原上的……”白灵抿住嘴没有说话。鹿兆海却豁朗地说:
“我这回回来有一点收获,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变不了,你也没变。但我再不逼
你改变什么了。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
我发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验证我的话。”白灵说:“这又何苦?你这样说让我怎
么办?”鹿兆海说:“没有办法。我走南闯北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里
的你了。”白灵赌气地说:“我明天就嫁人!”
…………
木轮牛车嘎吱嘎响着,终于驶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头望去,河川的出
口恰如一只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终结,眼前立刻展现出辽阔无垠的渭河原野,滋
水蜿蜒着把进原歧流入渭河去了。到这儿才又看见了太阳。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
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黄,金黄的稠汁流摊开来,和黑色的乌云搅和
在一起。白灵的心开始紧揪,到哪儿去寻找鹿兆鹏?
第二十四章
白灵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向黄先生汇报滋水之行的情况。这是她受命去滋水时
就跟黄先生约定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白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


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黄先生,两人就走进皮货
铺子。白灵对姑父喊:“姑父,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皮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
神爷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妻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货铺子,但隔三
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对鞋的式样、皮子颜色的
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白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
人,穿衣穿鞋讲究得很,姑父,你得做法细点儿。”随后就领着黄先生坐到里屋里,
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黄先生说:“按你姑父
说的取鞋的日子再见面。”
白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豆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圆满完成
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待了一个后晌,当叽叽
碴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
一种孤寂,一种压抑,一种渴盼,一种怨恨交织着心境,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
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已不适宜做这种极端秘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
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高的自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
识鹿兆鹏和黄先生;她同样估计不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古井里填进
去多少同志尸体。“我碍着大姑父面不好出手!”白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性
的习惯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
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
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父说着自己皮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
一样自然。白灵真后悔没有抽他一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
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
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
以估计的宪兵警察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战领华北的日本侵略军而是
剿杀共产党,连滋水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共产党的保安大队,培训出
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性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
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
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
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我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
或咬进嘴角,或撕碎吸了噬了,就撂进枯井里去。
白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床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心如焚烧似的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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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罗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
后,他又逃潜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脱了。他现在仍潜
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
逼近的亲情在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
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却急遽地在她心
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
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当初那种国民革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
是屠杀人民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巨大
的杀人机器里侥幸逃脱,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朋朗地感觉到自已与那个人
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鹏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循环,白天她和学生
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不断地冲淡或者截断她的思虑;一到晚上,那种情绪便像
潮汐一样覆盖过来,难以成眠。第四夭后晌刚下课,门口传达室校工周老头交给她
一本书,说是一位姓黄的先生捎来的。白灵扫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观止》,便走回
自己的房子,立即坐下翻掀起来。书的封皮上包着一层牛皮纸护面,护面里用铅笔
写着一行字:
我今晚得提前取回皮鞋。
白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黄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
之间,最后索性坐在二姑父身边聊起家常。白灵说:“姑父,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
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干啦!”二姑父做出无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呀,没法
子喀!那些熟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嘛!”二姑父又一次叙述了老皮匠去世时
留给他的遗训。即使皮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也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皮鞋。二
姑父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
儿,白灵瞅见黄先生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黄先生进门来说对二姑父说:“我要去上海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父
问:“还得几天走?”黄先生说:“后日。”二姑父说:“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黄先生说:“这咋办?上海那鬼地方以衣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父蔫
蔫地说:“你明晚来取。我熬眼也要给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白灵笑着说:
“放心吧黄先生,有我姑父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说着就引着黄先生进入里屋。
黄先生坐下后说:“我来传达一个新的任务。”白灵庄严的期待着。黄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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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给一个同志做假太大。”白灵愣愣地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说啥?”黄先生
强调说:“是假的。”白灵说:“可我根本没结婚。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当太太,假
的更装不来!”黄先生说:“你当然得从头学起。况且嘛,得像真夫妻一样甭让人
看出破绽。”白灵惊叫:“妈呀,这算什么任务呀?”黄先生说:“一种掩护。”
白灵又问:“那位同志是个什么人呢?”黄先生说:“我也不知道。”黄先生接着
就对这件事做了具体安排。
白灵辞去了豆腐巷小学教员的职务,提着一只小棕箱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
辆洋车等候着。戴着一只发黄变色的细草帽的年轻车夫一句话也不说,拉起车子就
逐步加速到小跑。白灵坐在车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无法猜测假夫妻的生活将
会是什么样子,而真正的夫妻生活她也是没有体验的。她有点新奇,甚至有点好笑,
怀着冷漠的心去履行神圣的工作使命。车子钻来绕去经过七八条或宽或窄的巷道,
在一个虽然气魄却显得苍老陈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来。车夫拍击着大门上的一只生
锈的铁环,院里便有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白灵的心忽然跳起来,仿佛真的要见到自
己的女婿了。街门吱扭一声启开,白灵一看见来迎接她的人几乎惊叫起来,竟然是
鹿兆鹏。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嘴唇,心在胸膛里便跳荡得一阵眩晕;她的双
腿像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坐在车子上动弹不得;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
马铜子,车夫像是多得了几枚铜子很感激地连连哈腰,十分殷勤地要帮助送箱子。
鹿兆鹏接过箱子,然后扬起头对她说:“到家了下车吧!”白灵的心怦然轰响起来,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顿时烧骚骚热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车踩
到地面上的双脚像踩着棉花,几乎不敢看鹿兆鹏的眼睛。走进街门,穿过过道跨进
一幢厦屋。未及白灵开口,鹿兆鹏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转过身,满脸变得尴
尬而又紧张局促:“白灵呀,我咋也没料会是你!”
白灵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看见鹿兆鹏一脸尴尬紧张局
促的神色,她自己反倒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说话,看见那尴尬局促的脸色忽然觉
得他很可怜。其实她在从门缝里瞅见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他和她
一样事先互不知底。她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见面了,他的老练,他的敏捷,他留给
她的总体印象里,从来也没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尴尬难堪这些神色;她甚至以
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色,即使被围捕被通缉,被塞进枯井,他也不会尴尬,
不会惊慌,不会难堪;实际不尽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样尴尬,难堪了,局
促不安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出现惊慌难堪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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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搓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
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白灵看见鹿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
“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
”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
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
排……”白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安排,又怎么样呢?
”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说太卑鄙!”白灵不动声色地问:“谁会
这样说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鹿兆鹏憋红了脸说:“兆海。”白灵朗声
笑了:“你想证明你是个君子啊!其实卑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有一点卑
鄙也可以原谅,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鹏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你这是……”白灵
说:“你再三解释的时候,想没想到我的处境?我难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这儿来吗?
我难道比你脸皮还厚吗?你反覆解释的本身就有点卑鄙。”鹿兆鹏更加尴尬地仰起
脑袋,轻声慨叹说:“老天爷!在你眼里谁心中连一丝灰垢也藏不住。”白灵却一
本正经地说:“鹿兆鹏同志,白灵奉党的派遣来给你做假太太,你吩咐任务吧!一
切不要再解释。”鹿兆鹏却使着性子咕哝说:“这么厉害的太太,谁支使得了啊!”
白灵调皮地笑了:“你教我怎么做假太太吧!”鹿兆鹏不以为然地说:“权当演戏
吧!你不是戏演得挺好吗?”白灵摇摇头说:”一台戏演两小时就完了,下了台子
我还是我。这……长年累月做假戏,人怎么受得了呀?”鹿兆鹏开始恢复正常情绪,
不在意地说:“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你我是同志又是兄妹,该咋着就咋着:有人进
门时你就开始演戏,一直演到送客人出门。”白灵说:“我要是忘了呢?”鹿兆鹏
平缓而又郑重地说:“你可不能忘。”白灵不无忧虑地问:“万一我一涣神咋办?”
鹿兆鹏舒口气,做出无奈的手势说:“那样的结果——你我就得填井。”
房东老太太这时候走进门来,先瞥一眼白灵,又瞅住鹿兆鹏问:“太太接来了?
”鹿兆鹏向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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