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四更时分,皇城西南边的津河渡口是一片漆黑,唯有一艘乌篷船亮着一盏灯。
「吱喀。」
披着斗篷的男人踩着船板登上船后,没有急于进去,而是转过身,看着岸边送行的人。
「你们回去吧,小心点。」柯卫卿小声说,永麟的眉头便微微皱起,难掩脸上的不舍。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永麟压低着声音,却是在极力在挽留,「我可以陪着你!」
「我并不是一个人。」柯卫卿却微微笑着,下意识摸向就目前来说,仍显平坦的腹部。
谁也不会想到,柯卫卿在服下解药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有了孩子。」
也许是在深度昏迷当中,感受到了什么吧,他一直努力保护着孩子,哪怕这耗尽了他全部的内力,如今,已经是武功尽废!
因为煌夜一直守着棺柩,让永麟错过了唤醒柯卫卿的最佳时辰,解药也差点失效。经历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柯卫卿才在痛苦的煎熬中,获得了新生。
「你有孕在身,我才更加担心。」永麟忧心地说。这时,红琉和甘龙也插话进来,「对啊,卫卿,你还是跟我们走吧,彼此也有个照应。」
「不行。」柯卫卿摇着头,说道,「我这个目标人物未免太显眼了,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吗?」
「这……也许有别的办法……。」甘龙喃喃着。他身为族长,自然要去保护族人。皇上虽然没有下达诛杀的旨意,但依然到处张贴皇榜,重金悬赏巫雀人,以及他们的落脚点,还要找到柯卫卿的「遗体」。
因为柯卫卿还活着,所以当他们分批走出城门的时候,并没有受到盘査。倒是一些拉货的牛车、马车,都被严查了。
柯卫卿知道自己是标靶,就不能一直和甘龙他们待在一起。回去巫雀村,更是会连累了族人,所以只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同样的,他主动离开煌夜身边,并不是不爱他,而是为了保护他的皇位。再也不想看到煌夜为了他,与众臣为敌,与后宫反目,煌夜要建立的,并不是这样的内忧外患、硝烟四起的国家。
「好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们保重!」柯卫卿说得就像是朋友相聚后又分别一样,轻松又爽快,哪怕心里对未来并没有底。
「小不点。」永麟跨上了船板,伸出手,却终究没有触摸柯卫卿的脸庞,而是说道,「不,是柯卫卿,你多保重,这一别,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后呢?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永麟知道,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柯卫卿了,不由惆怅地微微叹气。
「嗯。」柯卫卿却笑了笑,点头道,「我会的,你也是。」
当船家收好船板,嘎吱嘎吱地摇起木桨,往天空渐渐发白的上游划去时,永麟、甘龙和红琉久久佇立着,迟迟不愿离开渡口。不知道放他一人离去,是对还是错?但至少这是柯卫卿想要的吧……。
柯卫卿站在船头,看着水花四溢,汩汩翻卷,便想起了很多儿时的事,饿着肚子守围场,被虎麅追,遇到了煌夜……。
这些就好像发生在昨日似的,是那么清晰,心里的悸动依然鲜明。
「煌夜……我爱你。」哪怕这份心意永远也传递不到煌夜身边,柯卫卿也明白,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这一辈子,他的心里,就只有煌夜。
「卿儿、炎儿。」柯卫卿默默念着孩子的||乳名,即便坚忍着骨肉分离的痛楚,却也还是流下了泪,几度哽咽。
煌夜一定会照顾好孩儿的,他们也会有新的兄弟姐妹,或者是「母后」吧,他们会过得很好的。
经历烁兰的事情后,柯卫卿明白,德才兼备的皇后,对于宫闱来说是多么重要,攘外必先安内,若是后宫整日明争暗斗,煌夜也无心处理朝政。
「煌夜……。」柯卫卿喃喃唤着,纵使有万般不舍……到最后,也只是握紧了拳头,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回去了船舱。等待他的,将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 ※ ※
五年后。
时令已是霜降,枫叶渐黄,但南山村的田野里依然是一片盈盈的绿色。
一道清澈的河流,从南山的群峰处而下,贯穿整座山村以及广袤的农田。这里地处偏僻,曾经是山贼匪徒集结、藏身之处,自皇帝「除暴安民、开垦荒地、减免赋税。」策令一出,当地百姓与官员齐心合力,缉拿盗匪,让这儿焕然一新,宛如世外桃源般优美、富饶。
在山丘的另一侧河畔,有一处石头垒盖的农家院落,有着厚厚的茅草屋顶,泥糊的烟囱里正冒着一缕缕青烟,快到午饭的时候了。
然而,一个头上裹着花布巾的年轻农妇,从河的小桥上来,步履匆匆,面色也不太好看。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小屋前,一只小黄狗都没有叫唤,还要好地摇了摇尾巴。
农妇抬手,不客气地拍响贴着花纸的门板,砰砰砰的,跟打雷一样,黄狗这才汪汪汪地大叫了起来。
「就来了!」屋内的人一边擦着手,一边过来开门。
「我说宇辰他爹!」门才开,那农妇就双手叉腰,眼睛一瞪,打算告状了。
「陆大嫂,这是怎么了?」清俊的男人,系着一条草绿色围裙,裙摆还有草灰,是正在烧水煮饭呢。
「还能怎么着,你的宝贝孩子们,又闯祸啦!」
这位住在山丘另一边的陆家大媳妇,看到男人端正的脸,原本那一肚子怒气,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另一种嗔怨,娇俏地斜睨着眼道。
「唉!宇儿!辰儿!」男人却无视农妇的媚眼,连围裙都没解,就直往外头去了。
桥的另一端住着七、八户的人家,都是有着十多口人的大户,那竹篱笆围起的院子里没少养鸡鸭、牛羊。
男人赶到的时候,那地方简直是暴风过境般的混乱。家家户户的篱笆墙倒的倒、破的破,陆大嫂家的大黄牛正猛吃着邻家院里晾晒的苦菜。
二十多头羊「咩!咩咩!」的慌张失措到处跑,正是它们撞坏了院墙。再仔细一看,每只羊的脖子里都系着草绳,一只连着一只,在羊群后头,就连鸡鸭的脖子里,也系着草绳,一只鸡飞,其他的鸡摔的摔,跳的跳,都撞成了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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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看到这一幕,心里已经有了最坏打算的男人,还是忍不住青筋爆跳,大吼,「天宇!天辰!快出来!」
「怎么办?哥哥,爹知道咱们在这儿呢。」一只大瓮缸里,一个穿着蓝布衣衫的小男孩,小声嘟嚷。
「不会,爹不会知道。」另一个衣着、容貌极为相似的男孩,信誓旦旦地道。
「再不出来,我打你们的屁股!」男人暴怒的声音,贯穿整座院子。
「出来了,出来了!」男孩蹭地站了起来,很义气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和弟弟无关!」
「好呀!你倒学会揽错了呀!」男人气得不轻,「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是陆大婶说。他们家的羊老赶不进去,我就想了个主意,帮个忙……。」天宇并不害怕,还笑嘻嘻地申辩道,「爹,你不觉得这样做,鸡鸭,还是牛羊,都不会走散了吗?只要赶进去一只。其余的不也进去了。」
「你……!」
「爹爹,哥哥真的是好心。 」天辰也钻出来了,头发上还粘着鸡毛。
「你们两个……! 」
「好啦,卫卿,别跟孩子们生气了,快把这些草绳都解开吧,再下去,它们都得勒坏了。」陆大哥出来说话了,他倒是觉得很好笑,不像媳妇那样怒气冲冲的。
「回头再收拾你们!」柯卫卿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和几个乡亲一起把绳子都割断,惊魂未定的羊只,全部回去了羊圈里。
柯卫卿还为他们修补篱笆墙。天宇、天辰在一旁递草绳,也学着爹爹的样子,把竹子捆扎好。
「这不是挺乖的吗?」陆大哥笑着说,「你就别气了。」
「唉,老是给你们添麻烦。」柯卫卿叹了一口气,十分过意不去,「他们两个,简直是混世魔王。」
「哈哈哈,哪有的事,那么聪明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是魔王呢,而且这里……,」陆大哥环视了一圈,说道,「多亏了你,才能有这样安定的日子啊。」
四年前,村民还是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晚上睡觉,都得睁开一只眼,手里拿着木棍,就怕山里的流匪下来洗劫。可就是那样,亲人死的死.伤的伤,孩子饿死,根本活不下去。
正当大家商议着放弃一切,打算搬走时,这个外乡人就出现了,他没有武功,还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别提多辛苦了。
但是他懂得一些防卫的招式,硬是打退了好几次山贼的袭击。
柯卫卿还鼓励大伙一起赶走山贼。但是,以前官兵也来过几次,那是无功而返,仅凭他一个人,就可以办到吗?
柯卫卿主动去联络乡里的官兵,出谋划策,什么「釜底抽薪」、「擒贼擒王」这些东西,陆大哥听不懂,但很有效,加上皇上提倡除暴安良,拨饷支援,官兵把山贼全部捉拿.仅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这在以前,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啊。
当然,对于柯卫卿身为一个男人,带着刚出生的娃,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大家都是很惊讶的,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
不过,这对孪生子长得别提多俊俏了,而且名字取得也很好听,一个叫天宇,一个叫天辰。代表国家和龙,这是读书人才想得出来的好名字吧。
虽然他们是顽皮了些,但是哪个乡下孩子不这样呢?没去捅马蜂窝就不错了。陆大哥是很想得开,一直乐呵呵地笑着。
「真是对不起。」柯卫卿再三地道歉,把邻里的院子都修整完毕,才一手夹着一个孩子,回家去了。
罚跪自然是少不了的,才四岁的孩子,竟然能搞出这么大的名堂。
「爹,我们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弟弟天辰举着饭碗,跪着说,「您吃饭吧。」
「爹知道你们是好心,但却做错了事……村里的叔叔婶婶,平时这么疼你们……。」
「爹!明天我多摘些苦菜,给各家送去,好不好?您别生气了,娘会伤心的。」哥哥天宇睁着圆溜溜、乌黑的大眼睛,乖巧又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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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怕了你们,起来吃饭吧。」每次,只要孩子们一提「娘」,柯卫卿就没辙。
「好!爹爹最好了!」天宇、天辰一起蹦了起来,之前的苦相全都没了。
「慢点吃,没人抢。」柯卫卿把煎蛋放进孩子们的碗里,又摸了摸他们的脑袋,然后起身,去里屋找两件干净的衣裳,一会儿给他们换。
屋里是一张大炕床,铺着蓝色棉褥子,在那小被子的中间,放着一张卷起来的画。
柯卫卿拿起它,慢慢地摊开,上面画的是……煌夜。
在孩子们两岁的时候,吵闹着要娘,柯卫卿便说,娘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见不到他。
但他们仍旧不死心,还打着包袱要去找娘,无奈之下,柯卫卿画了这个画像,虽然是个男人,但他们似乎并不介意。
晚上睡觉时还搂着画,说是和娘一起睡了。
「……真是傻孩子。」柯卫卿微微地笑了笑,把画放好,出去了。
第八十五章(最终章)
月半,是村民去赶集的时候。柯卫卿答应孩子们,去给他们买纸笔。
村里好多人都去了,热闹得很。集市在天山城里,在一个较为开阔的空地上。农民、商贾一早搭建起帐篷,设好围拦,便是门市罗列,人头攒动。
有牛羊牲畜,也有苦菜、蘑菇等新鲜山货,还有锄头、镰刀等农具,五谷、土布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天宇天辰高兴坏了,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跑到东,跑到西,看到耍猴戏的人,就叫好拍手。
柯卫卿抓住这个,却放跑了那个,不得不一手逮住一个,在人群里挤进挤出。
「卖字、卖画啰,代客写信!」
一个小摊贩在前头卖力地吆喝着,除了卖画,还卖笔墨,柯卫卿正想带孩子们过去,有一个人从人群的另一边穿出,先来到了摆满卷轴的摊档前,占了位置。
「这画不错啊。」那人欣赏着一幅山野雪景图,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年轻公子靠近了,笑着对他说,「是呢,是你喜欢的冬雪。」
柯卫卿不由睁大了眼睛,「永麟!」
拿着画轴看个不停的人,正是永麟,他晒黑了不少,神情愉悦,衣着朴素,像是游客。
一旁的年轻公子长得很漂亮,柯卫卿听到永麟叫他「雪羽」。
「雪羽……?啊!是那个孩子!」柯卫卿对他有些印象。他是巫雀村里最活跃的一个孩子,转眼间,已经是翩翩美少年了。
「你喜欢的话,就买下来吧。」雪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