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的一处,可以看到有一窄条土地,上面的树木似乎是悬在天地之间的双重影像。
“鸭子!是家鸭!”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朝那个方向望去,便喊了一声。
“在哪儿?”
“小岛旁边。别往那边看。往有,再往有。唉,见鬼,飞走了,吓跑啦。”
“啊,不错,看见了。我有些话要和您谈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另找个时间吧。咱们车上那几个服劳役的和那两位太太真是好样的,都跑掉了。我看不会出什么事,只要别给什么人添麻烦就没关系。跑就跑啦,这和水总要流动一个样。”
北方的白夜已经过去了。什么东西都看得很清楚,不过一切又都像是缺乏自信似的,一座小山、一片树林和一处悬崖,仿佛是人造出来的。
树林刚刚染上了一层嫩绿,林中几丛稠李已经开花。这片林子长在峭壁下面一块向远处倾斜的不大的平地上。
不远就是瀑布。但不是从每个方向都能看到,只有从峭壁边上顺着小树林的方向看过去才行。瓦夏已经疲乏得走不到那里去,既感到害怕,又觉得惊奇。
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能和这瀑布相匹敌。这独一无二的景观使它令人望而生畏,仿佛它具有生命和意识似的,变成了一条神话中的龙蛇,掠取贡品并让这一带荡然无存。
跌落到半空的瀑布,被突出的悬岩利齿不断地劈成两股。上边的水柱看起来几乎是停住的,下面的两股一刻也不停地微微向左右两侧摆动,整个瀑布总像是刚刚要滑倒,紧接着又挺起身来,刚要滑倒,立刻又挺起身来。
瓦夏把羊皮袄垫在身下,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躺了下来。曙色变得更加明亮起来的时候,从山上飞下来一只大鸟,展开沉重的翅膀在树林上空平稳地滑行了一圈,然后落到离瓦夏躺下的地点不远的一棵冷杉树冠上。他抬头看了看这只佛法僧鸟的蓝色脖颈和青灰色的胸脯,迷迷惑惑地小声说:“野鸽子。”乌拉尔地区就是这个叫法。随后他站了起来,捡起羊皮袄披在身上,穿过空地走到同伴跟前,说道:
“咱们走吧,婶子。瞧把我冻的,上下牙都合不拢了。唉,您还看什么,吓坏了吧?我跟您说的是正经话,该走啦。要适应环境,朝着有村庄的方向走。到了村子里,自己人不会让我们受委屈,会护着咱们的。要总是像现在这样,两天没吃没喝,咱们也得饿死。恐怕是沃罗纽克叔叔惹了什么乱子,人家才追赶他。和您在一起我可倒了霉,婶于,几天几夜您一句话也不说!您这是愁得不会说话了,我的老天爷。您瞧,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就说卡佳大婶,卡佳·奥格雷兹科娃,您从车上推她并没有恶意,她是侧着身子倒下去的,我看见了。后来她从草地上站起来,好好的,站起来就跑了。普罗霍尔叔叔,普罗霍尔·哈里托诺维奇,也是这样。他们会赶上咱们的,大家又能在一起啦,您还想什么?主要的是别让自己发愁,只要木这样,您的舌头就又灵了。”
佳古诺娃把一只手伸给瓦夏,从地上站起来,轻声说:“走吧,好孩子。”
车厢发出咋味的响声,在很高的路基上向山里爬行。路基下边是新生的混杂林,树冠还没有铁路高。再下去就是一片草地,不久前被水淹没过。混了泥沙的青草地上东躺西卧地排满了做枕木用的圆木。大概是哪个采林区伐下来准备用木筏送走,让大水冲到了这里。
路基下边的新生林几乎还像冬天那样光秃秃的。只是在那些仿佛一滴滴蜂蜡似的嫩芽上,杂乱地生出了一种像污垢又像赘疣似的额外的东西。然而也正是这些额外的、杂乱的污物才是生命,靠了它们才会用枝头浓密的绿叶装点林中开始生发的树木。
一处处的白禅艰难地挺起躯干,伸展开的对称的锯齿形叶片像箭羽似的指向四面八方。它们的气味是可以用眼睛看出来的。那一层发亮的就是散发出气味的木醇,是熬制清漆的原料。
铁路很快就要靠近那大概是木料原来被冲散的地点。在一个孤形的树林地段,地面上见到了一层木料的腐质粉屑和碎木片,当中还有一堆堆三丈来长的圆木。司机就在这片伐过的林地刹了车。列车颤动一下,就稍有点倾斜地停在弯道的中心。
机车拉响了几声很短的嘶哑的汽笛,接着又有人喊了些什么。其实,不用听这个信号,乘客们也都知道,司机停车是为了储备燃料。
各节取暖货车都拉开了车门。下到路基上的人,数量不亚于一个小城镇的居民,但是前面车厢里那些应征的军人除外,他们不参加这类全体动员的临时劳动。
那一堆堆的木柴有些不好往煤水车上装,一部分太长的圆木还需要锯开。
机车乘务组那里有锯,于是就分给自由结合的每两个人组成一组。教授和自己的女婿也分到了一把锯。
从那几节开了车门的军人车厢里,不时有笑容满面的脸孔探出来。还不曾受过炮火洗礼的海军学校高年级的青年后生们,似乎是出于某种误会才遇到这些有了家室、但只受过一点军训而同样没有闻过火药味的神情严峻的工人。为了排解烦闷,他们和年纪大些的水兵们一起,有意地大声开着玩笑。大家都感觉到考验的时刻临近了。
这群说说笑笑的军人朝那些锯木头的男女乘客大声开着粗野的玩笑:“喂,老爷子!你去跟他们说,我是个吃奶的孩子,妈妈离不开我,还干不了力气活儿。喂,玛芙拉!小心别锯开了裙子,那可要受风啦。喂,那位年轻姑娘!别往林子里去,还是嫁给我吧。”
树林子里有几个用削尖的木桩绑成的十字形,把它两根木头的一端理到土里作支架。有一副架子是空着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准备在这上边锯木料。
这时正是春天,土地刚刚从积雪下面显露出来,却几乎还是半年前被雪覆盖时的那种样子。林子里散发着潮气,遍地是隔年的落叶,仿佛是来不及打扫的房间,到处是撕碎的旧单据、信件和表册的碎片。
“来回锯的次数不要太多,不然会累的。”医生对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边说边锯得慢了,接着就提出休息一会儿。
林子里响着其他人吱吱哑哑的锯木声,有的一来一往听起来报协调,有的间断不匀。在很远的什么地方,头一只夜写在试它的歌喉。另一只鸽鸟却是隔了很长时间才叫一声,像是演奏一支不大通气的长笛。就连机车的气阀也学着咕咕叫的白鸽,向上喷吐着蒸汽,仿佛育儿室里酒精炉上煮沸了的一壶牛奶。
“你曾经说过有些事要谈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提醒说,“没忘记吧?那是路过一片水泛地的时候,看到几只野鸭子飞起来,你似乎有所考虑地说:”我想和您谈谈‘。“
“啊,不错。不知道怎么能说得简单明白些。您看,我们越来越深入到内地……这里整个地区处在动荡之中。咱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还不清楚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为了防备万一,彼此应该取得一致意见。我指的不是个人的信念。这种问题不可能在这春意盎然的树林子里通过五分钟的交谈就说清楚,或者作出什么决定。我们彼此是很了解的。咱们三口人,包括您、我和东尼娅,目前是和另外许多人一起活在这个世界上,彼此的差别只是对外界环境理解的程度木一样罢了。我要谈的不是这个常识性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另外的事。我们应该事先约定今后在某些情况下如何处置自己,为的是彼此不要因对方的行为而脸红,不会由于对方而感到羞愧。”
“不用往下说了,我明白。你提出这个问题,我很高兴。这正是需要谈一谈的。好吧,听我跟你说。大概你还记得冬天有一个大风雪的夜晚,你带回来印着第一批法令的号外传单。也还该记得,当时我们对它是有一种多么罕见的无保留的态度。这是坦诚直率赢得了人心。不过,这类事只能存在于创业者头脑的原始纯洁性之中,只能存在于宣告胜利以后的第一天。政治的诡计多变第二天就可以把它翻个里朝外。所以,我还能对你说什么?这种哲学对我是格格不入的。这个政权是和我们对立的。人们并没有问我是不是同意这种破坏,却对我表示了信任,因此即使我的行为举止是出于不得已,我也有责任这样做下去。
“东尼娜问了几次,我们会不会误了种菜园的季节,会不会错过播种的时机。怎么回答她呢?我不了解当地的土质。气候条件又是什么样的?夏季太短,究竟能不能种熟什么?
“是这样,不过我们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当真是为了种菜园?甚至连‘跑七俄里去喝一口粥’这句俗话都不完全适用,因为遗憾的是此地有三四千俄里之遥。不行,坦率地说,我们如此长途跋涉完全是有另外的目的。我们到这里来是应付当前情况的权宜之计,要想方设法把外祖父一辈留下的森林、机器和用具彻底抛弃。我们来不是为了恢复它的所有权,而是为了靠几个戈比谋生,所以才把千百万卢布公有化,并且一定要过当前这种莫名其妙的乱糟糟的生活。这似乎就像让人光着屁股去赛跑,或者强迫忘掉已经识的字那样悻于清理。不对,私有制在俄国已经寿终正寝,至于我们个人,也就是格罗梅科一家,早在上一代就和敛财的欲望分了手。”
由于闷热和空气木新鲜,简直无法入睡。医生满头大汗,在湿滚滚的枕头上翻过来、侧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从铺位上下来,为了不惊醒别人。悄悄地拉开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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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乎乎的潮湿空气迎面扑来,仿佛在地窖里撞上了蜘蛛网。“有雾,”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下雾就肯定是火辣辣的热天气。怪不得喘气都这么困难,心里也像压了块重东西似的。”
下到路基上以前,医生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听周围的动静。除了悄无声息和雾气以外,列车仿佛还被一种空旷、废弃和被遗忘了的气氛包围着。因为列车停在一条最偏僻的线路上,在它和车站站房之间还隔着那么多轨道,就是站台那边天坍地陷,在列车上什么也不会知道。
远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两种声音。
后面,也就是他们来的那个方面,听到的是均匀的噗噗的响声,仿佛是有人在漂洗衣服,又像是风吹动一面潮湿的旗子扑打到旗杆上似的。
前面传来的是隐约的隆隆声,经历过战争的医生听了不禁打了个冷战,于是就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远射程火炮。”医生听到这种均匀平稳地滚过的低闷的隆隆响声,下了判断。
“原来是这样。靠近前线了。”医生心里这么盘算着,摇了摇头,然后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过了两节车厢,列车就中断了。机车带着前边的几节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难怪昨天他们显得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医生在想,“大概已经感觉出一到地方就要立刻上战场。”
他打算绕过车尾,再越过线路找一条到车站去的路。
在车厢拐角后面,一个持抢的哨兵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站在眼前。
“到哪儿去?通行证!”
“这儿是什么站?”
“什么站也不是。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莫斯科来的,一个医生。带着家眷,坐的是这趟车。这是我的证件。”
“你那证件骗不了人。黑糊糊的我才不看哪,别伤了我眼睛。这么大的雾,你没看见。一里地以外就能看出来,你没有证件,也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医生。你们那帮医生正在那边使唤着十二时的家伙哪。真应该正经地敲你一顿,不过还没到时候。趁着还有条命,快回去。”。
“大概是把我当成另外的什么人了。”医生认定是这样。和哨兵吵一架毫无意义。不错,最好是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医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他身后的炮声停止了,那个方向是东边。雾中升起了太阳,不时从浮动的昏漾雾气的间隙露出头,仿佛在浴室的水汽当中偶尔闪过光着身子的人影。
医生顺着列车的一节节车厢走着,到了尽头还继续向前。他的两脚一步步越来越深地踩在疏松的沙地上。
噗噗的声音均匀地越来越近,地势随之平缓下降。又走了几步以后,医生在一个由于雾气而显得轮廓很大的不清晰的物体面前停了下来。再走前一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在昏暗中看出迎面是拖到岸上来的几条船的船尾。他是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水面的涟调缓慢无力地拍打着渔船的船舷和岸边栈桥的木板。
“谁让你在这儿闲逛的?”岸上另一个哨兵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