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们去抬,你们就赶紧去抬!啊,没人吱声?没人愿去?春牯子,要把我这老婆子活活气死不成?啊!”
春山爷知道瞎目婆性情刚烈,不敢怠慢,连忙叫了十多个后生哥去抬棺木。那真是一副上等寿材。材板跟瞎目婆一样高寿,春山爷用手指敲敲,像敲钢板一样当当作响;生漆上过好几遍,暗红色的油光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寿棺的棺盖高高翘起,威严得像一艘远航大船的船头。
张八嬷满意了,大声发话:“盖棺呀!啊?盖棺呀!你们还愣着做嘛咯?那些杀千刀的把孩子折腾得多惨哪,早早的让希声入土为安吧!”
按照枫树坪的风俗,春山爷挑选四个品性端庄、儿孙满堂的老字辈,抡起大锤钉棺材。又选了十个长相出众的后生哥,站在两旁喊钉棺材钉号子:
铁拐大仙送铁钉,嘿哟!
鲁班弟子来钉钉,嘿哟!
好人希声你慢慢行,嘿哟!
玉皇大帝请你上天庭,嘿哟!
在悲壮雄浑的号子声中,红漆棺材钉得纹丝合缝,严严实实。四个后生哥扛来两长两短四根海碗粗细的竹筒,在坟前叠了个“井”字。众人齐心协力,手抬肩扛,把棺材搁在两根短竹筒上。然后,几个壮汉慢慢撬动竹筒,沉重的棺木就在竹筒的徐徐滚动中送进了深深的坟洞。
夜色一层层厚了,落日最后一缕余光熄灭后,春山爷砌上最后一块砖,糊上最后一把泥,吴希声的坟洞被封个严严实实。一个聪明绝顶心地善良的知青哥,便步入一个既不透气又不见光的黑暗世界。有那么短短一会儿,送葬者都沉浸在悲痛的肃穆中。忽然,有了一声轻轻的哭泣,那是咬紧了牙关的秀秀突然失噤的哭声,接着是娟娟的抽抽泣泣,紧随其后,是瞎目婆张八嬷的一声仰天长啸。随即,在场男女老少大放悲声:“小吴呀,你怎么这就走了?”“希声呀,你死得真冤啊!”“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行万里土里埋。上海知青哥呀,你就安心上路吧!”……连枫树林里的小鸟们也扇动翅膀,唧喳惨叫,飞向黑漆漆的夜空。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9)
在一片嚎啕声中,另有一个极不和谐的哭声──唧唧唧!啾啾啾!那是吴希声的小情人婆娘子好朋友金丝猴孙卫红的抽泣痛哭。孙卫红混杂在挤挤挨挨的悲痛得失去感觉的人群中,哭哭啼啼地参加了整个葬礼。
全村惟一噤声不哭的是春山爷。他见过太多的流血和死亡,有着惊人的自制力。春山爷觉得有一股咸涩的液体从喉管直向上涌,慢慢地盈满眼眶。但是,经历过半个多世纪苦难的老人,硬是咬紧嘴巴皮,强迫泪水由眼眶回到泪腺,由泪腺再通向鼻腔,然后,化做一把清水鼻涕,弄得一把花白胡子挂满了水珠。春山爷抬头看天,觉得今夜天也怪异,扯满乌云,惟有当顶飘游着几颗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有一颗灼亮灼亮的星星格外刺眼,却一直摇摇欲坠地颤栗着,晃动着。忽然,它像电火一般照亮漆黑的夜,拖着一条长长的炽白的尾巴,从高空坠落,栽进黑魆魆的山坳,熄灭了。
然后,这个前所未有的黑夜,把整个世界装进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铁桶,人人伸手不见五指。
枫树坪人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一天:公历1976年6月18日。农历辛丑年五月二十一日。一个黑色的星期五。
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1)
枫树坪成了孙卫红的伤心地,无可留恋,它拖着瘦弱不堪的身子,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回到阔别已久的花果山。
看守山门的两只老猴拦住孙卫红,唧唧怪叫,那意思是问孙卫红是何方人士?
孙卫红用猴语回答:我是花果山的猴皇后。
哈!你想蒙我们!两只老猴差点要动拳头。滚!滚!
这时美猴王由一大群猴兵猴将簇拥着缓缓走来,大声喝道:吵吵嘛咯呀?
客家山区的猴哥说起猴语来也带些客家乡音。
守卫山门的老猴禀报道:大王,这里有个老猴婆冒充花果山的猴皇后。瞧,又丑又老,又脏又瘦,哪点像花果山的猴皇后?它准是个大骗子!
哦?!美猴王把孙卫红看了又看。心想眼前这个老猴婆没有一百岁,也有###十了吧!瞧它的瘦脸尖嘴比别的猴子更瘦更尖,猴们原本深陷的眼眶也愈加深陷,本该像金丝般闪闪发亮的一身细毛,脏得失去本色,毫无光泽。刀削般的脊背佝偻着,两只后肢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呸,它怎么可能是我那一见钟情、绝代天骄的猴皇后?美猴王举起蒲扇似的前掌,孙卫红连忙趴在地上,唧唧痛诉。孙卫红说,自它的小猴崽摔死后,它如何痛不欲生,如何昏昏沉沉,如何到了枫树坪,如何在奶小文革的时候,听到一声炮响,又把人家的小崽子摔死了;再后来,它看见它的主人和恩人吴希声横遭劫难,被两脚兽们用绳索绑走,给一枪崩了……看看,这十几天来,我真是跟我们的老祖宗孙大圣一样,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不知蜕了几重皮,换了几次毛,死去活来多少回,我能不脏不丑不瘦不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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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大灾大难,美猴王虽然无法理解,却也动了恻隐之心,边听边落泪。唧唧唧,啾啾啾!它安慰孙卫红,好了,好了,我们别再跟那些会说话的两脚兽们打交道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是花果山的第一夫人,你还是我的猴皇后。我要让你住好,吃好,调养好,亲爱的,你会慢慢健壮、年轻、漂亮起来的。
孙卫红重又在花果山上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身体渐渐康复如初。
然而,痛失亲人的王秀秀却渐渐疯了。一到阴雨天气,秀秀常常站在枫溪之畔,远眺南山坡上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轻声喃喃自语:槠槠呀,希声呀,山头上风大雾大,你爷崽俩冷不冷呀?要赶快多穿衣服了!每逢“做七”的日子 ① ,秀秀温一壶水酒,蒸几块米唬醇父鲂〔耍酶鑫谄岵枧淌⒆牛樵诖竺趴诘母咛ń咨希宰拍仙狡滦踹恫恍荩洪崎蒲剑I剑忝悄歉龅胤剑悦怀缘模让缓鹊模枚霰窳税桑煜吕创蛞欢傺兰姥剑 �
人们就看见那黑森森的南山坡,霎时间阴风惨惨,浓雾弥天,山上的树林和竹林也呼啦啦哀号起来。秀秀便说那是希声显灵了,激动得像个小孩子过年过节一般,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手舞足蹈,又叽叽呱呱唱起那支“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的山歌。
才几天工夫,秀秀头不梳,脸不洗,衣着穿戴也邋里邋遢的,原先四乡闻名花朵样个山妹子,忽然变成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老婆娘。乡亲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无不感慨叹息这个世道把个好人活活地变成了鬼。
一年前,茂财叔被刘福田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划漏网富农吓病吓疯了,秀秀要天天防着他阿爸;现在倒了个个,茂财叔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时时处处盯着秀秀。可是,那天午后茂财叔实在困了,稍稍打了个盹。秀秀趁机溜出屋,独自一人出了门,像个幽灵飘过咿呀吟唱的古老水车,飘过半月形的石板拱桥,一闪,飘进了溪对岸那幢知青楼。
现在,这里人去楼空,一片破败。全盛时期,楼里住过上海、福州与厦门知青四十余人,煞是热闹。后来招工的招工,病退的病退,上学的上学,在吴希声被一枪崩了之后,留下没有走成的十来个知青哥,怕楼中出鬼,找到种种借口,全都返城不归。秀秀进楼的时候,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像在空谷中响起一串恐怖的回声,甚是吓人。原本就精神恍惚的秀秀,常有幻听幻觉,冷不丁地就看见希声的影子,听到希声说话的声音,至于希声拉的小提琴协奏曲《 梁祝 》,更是时时萦回于耳。这时,秀秀又看见一个似有似无、时有时无的影子,在前头飘飘忽忽地引路。有时上半身,有时下半身,有时是一张完好的秀气的脸,有时是被打烂了的血淋淋的半边脸。秀秀好生纳闷,我的一个活蹦蹦的亲哥哥,怎么的就变成个支在田头的稻草人了呢?瞧他,被山风吹得打转转,不会说话,不会吱声,又没丁点儿分量。
稻草人在前头引路,秀秀款款地拾级登楼。楼梯吱嘎吱嘎作响,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秀秀上了二楼,再上三楼,朝右一拐,前面飘忽着的人影忽然不见了。秀秀知道希声的宿舍到了,是第三个房间。房门上了把大铁锁,门板上贴着盖着县公安局和枫溪公社革委会大印的封条。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具权威性的,但是,在精神恍惚的秀秀眼里却视同废纸。她三把两把就扯下来,撕碎了,又抡起小头,咣当一下,把门砸开。一股霉气夹着阴气迎面扑来,秀秀不由倒退两步。秀秀已经不知道害怕,但刚从亮处到了暗处,她眼睛不能适应,便微眯着眼,连忙打开小窗。一缕阳光裹着清新的空气泼了进来,房里敞亮多了。秀秀看见床上桌上积满了灰尘,墙旮旯里有一张美丽的蜘蛛网,加重了这空房的清冷;用来糊小窗的旧报纸有几处剥落了,在风中簌簌颤抖,发出一声声叹息。
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2)
房里的摆设依然如故。一张单人小床搁在墙脚下,窗台下有张小桌子,是希声自己用杉木板钉制的,他常常坐在桌前写字看书。两个抽屉和一只木箱都打开了,里头的东西被翻拣得乱七八糟。秀秀终于找到那本《 新华词典 》和一支金星钢笔。希声临刑前,说这两件东西留给秀秀,无非是希望秀秀多读点书,认些字吧。可是这年头,有了文化又能怎么了?哥啊,你在全县知青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不是连个小命儿都保不住嘛?一股冰水漫上心头,秀秀全身都凉透了,又把希声的两件遗物放回箱子里。
秀秀最挂心的还是那把希声爱惜如命的小提琴。希声赴刑前惟一的嘱托,就是请她将这把小提琴保管好,日后(如果还有日后的话)转交给他的父兄。秀秀记得,那把小提琴总是装在一只黑色皮革琴匣里,像希声忠实的朋友,日夜厮守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但是,如今墙壁上原来挂琴匣的大铁钉,孤零零地作壁上观,任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把能叫人心旷神怡又热血沸腾的小提琴。
秀秀悲伤至极,自言自语:“唉,哥,真对不起!你吩咐的一件小事,我也做不了。”
“秀,没关系的,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恍惚间,秀秀竟听见希声似有似无的声音。秀秀睁大眼睛,四下睃巡,却看不见希声的影子。
过了会儿,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又响起来:“秀,我害苦你了!”
“哥,你把话说反了,是我害死了你呀!”秀秀睁大眼睛,竭力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但是,她什么也不见。
在一片空无中,一个幽幽的声音又轻轻地说:“秀,你不要呆在这里。快走,快走,你快快走!”
秀秀循着这个声音望,竟然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满头满脸都是血,瑟缩在墙角里向秀秀挥手。
秀秀扑了过去,想抓住那一无所有的影子。但是,她扑了个空,看见那个影子化作一缕轻烟,打着旋子从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秀秀笑了一下,对着天空梦呓般说:“哥,你等等,你等等,我这就来了!”
秀秀整了整衣衫,捋了捋头发,然后,往屋梁上搭上一根麻绳,打了个活结,抻起脖子往里一套,就把自己挂了起来。
后来,帮助秀秀收殓的娟娟悲痛万分,总是泪水涟涟地到处解释:谁说秀秀疯了?她走的时候绝对是头脑清醒的。像要去圩场赴圩,去学校上学,已经许久衣衫不整的秀秀,那天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上身穿一件红毛衣,高领,束腰,非常好看。说到这里,娟娟的口吻透着几分神秘,她说,那是吴希声悄悄送给秀秀的信物,秀秀还从没上过身,那天是头一回穿,虽然已经断气了,却把她残花枯叶一样的脸庞照得鲜红亮丽起来。最为奇怪的,是秀秀已经许久不梳头,不洗脸,而那天她把那一头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脸上还扑了淡淡的脂粉,嘴角两个笑靥挂着一丝微笑。娟娟最后说,最奇怪的是秀秀一双悬在空中的脚。枫树坪客家婆娘子一生一世除了做新娘几乎不穿袜子。那天秀秀一双美丽的小腿却套上一双肉色长袜,脚下是一双大红绣花鞋。娟娟和茂财叔推门进屋的时候,看见秀秀一双穿着红鞋子的大脚在空中高高悬起,被风吹得悠悠晃荡,就像优美的舞蹈动作。当时娟娟和茂财叔吓了一跳。但是娟娟事后细细回想起这一切,就一再赞叹说,秀秀走得绝对的心舒气爽,欢欣鼓舞,用现在的新潮话说,就像个怀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