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绮思以严肃的目光望着他。“我没有袖手旁观,崔维兹。我在研究那几个守护机器人的心灵,试图了解如何操纵它们。”她彷佛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只是在做解释。
“我知道你在那样做,至少你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不懂那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企图操纵那些心灵?你当时有足够的力量毁掉它们,正如你最后采取的行动。” “你认为毁灭一个智慧生灵是简单的事?”
崔维兹噘了一下嘴唇,做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得了吧,宝绮思,一个智慧生灵?它只不过是个机器人。”
“只不过是个机器人?”她的声音透出些许怒意,“总是这种论调,只不过,只不过!那个索拉利人班德为什么迟迟不杀害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下具转换器的人类。为什么我们不忍留下菲龙自生自灭?它只不过是个索拉利人,还是个未成年的索拉利人。假如你用‘只不过这个,只不过那个’的论调,跟你想要除去的任何人、任何事物划清界线,你就能毁掉任何东西,你总有办法将它们纳入某些范畴。”
崔维兹说:“别将一个完全合理的说法推到极端,否则只会显得荒唐可笑。机器人就是机器人,这点你无法否认。它不是人类,没有我们所谓的智慧,它只是个机器,只会模仿智慧生灵的表象。”
宝绮思说:“你对它一无所知,竟然一句话就将它否定。我是盖娅——没错,我也是宝绮思,但我仍是盖娅。我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认为它的每个原子都相当珍贵,而且意义着大;而由原子构成的每个组织,则更加珍贵、更有意义。我/我们/盖娅不会轻易破坏任何组织,反之,我们总是乐于将它们建构成更复杂的组织,只要那样做不会危害到整体。
“在我们所知的各种组织中,最高形式的组织能生出智慧。除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不愿毁掉一个智慧。至于那是机械智慧或生化智慧,则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事实上,守护机器人代表一种我/我们/盖娅从未见过的智慧,这是研究它的绝佳机会,毁掉它是不可想像的事——除非是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
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当时,有三个更重要的智慧命在旦夕:你自己,你的爱人裴洛拉特,还有——如果你不介意——我。”
“四个!你总是忘记把菲龙计算在内——这些性命还谈不上有何凶险,我这么判断。听我说,假如你面对一幅画,一件伟大的艺术杰作,但它的存在却威胁到你的生命。而你只需要找枝粗笔,在它上面猛然乱画一通,让这幅画从此完蛋,你的性命就能保住。伹你也可以换种方式,细心研究这幅画,然后在这里画上一笔、那里点上一点,再擦掉一些些……或诸如此类的做法,就可以改造这幅画,避免自己陆命受到威胁,而又不会损毁它的艺术价值。当然,要进行那样的改造,必须花下最大的苦心和耐心,这需要很多时间。伹如果时间允许,除了你自己的性命,你一定也会愿意拯救这幅画。”
崔维兹说:“大概会吧,伹你最后还是彻底毁掉那幅画了。你大笔一挥,将细致的笔触和用色破坏殆尽,使精致的形影和构图面目全非。一个小雌雄同体人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你马上就那样做了。可是在此之前,对于我们面临的危险,还有你自己面临的危险,你却完全无动于哀。”
“当时我们没有立即的危险,可是我觉得菲龙突然身陷险境。我必须在守护机器人和菲龙闾做出抉择,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所以我选择了菲龙。”
“真是这样吗,宝绮思?你将两个心灵迅速衡量了一遍,迅速判断出哪个较复杂、较有价值?”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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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维兹说:“我却以为,那是因为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孩子,一个性命受到威胁的孩子。不论原先三个成|人命在旦夕之际,你心中如何盘算,母性本能立刻将你攫获,你毫不犹豫地便出手救它。”
宝绮思微微涨红了脸。“或许有那么点成分在内,伹不像你冷嘲热讽说的那样,我的行动背后也有理性的想法。”
“我很怀疑。如果背后有什么理性的想法,你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那孩子面临的是自己社会中注定的共同命运。为了维持索拉利人心目中的低数量人口标准,谁知道还有几千几万的小孩已被解决。”
“情况没那么单纯,崔维兹。那孩子难逃一死,是因为它过于年幼,无法成为继承人,而这是因为它的单亲过早死亡,归根结柢是因为我杀了它的单亲。”
“当时不是它死就是你死。”
“这不重要,我的确杀了它的单亲,我不能坐视那孩子因我的行动而遭到杀害。此外,盖娅从没研究过那种大脑,这刚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只是个孩子的大脑。”
“它不会永远是个孩子的大脑,它会在两侧发育出转换叶突。那种叶突带给一个索拉利人的能力,是整个盖娅望尘莫及的。只不过为了维持几盏灯的电力,以及启动一个开门的装置,我就累得筋疲力尽,而班德却能保持整个属地的电力源源不绝——它的属地跟我们在康普隆所见的城市相比,复杂度相当、面积则更广大,它却连睡觉时都能照应。”
崔维兹说:“那么,你是将这孩子视为大脑基础研究的重要资源?”
“就某方面而言,的确如此。”
“我却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我们好像带了一件危险物品上来,有很大的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它会百分之百适应——在我的帮助下。它极端聪明,也已经对我们产生好感。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们去哪里它就去哪里。从它的脑部,我/我们/盖娅能获得许多无价的知识。”
“万一它生出下一代呢?它不需要配偶,它自己就是自己的配偶。”
“它还要经过许多年,才会达到生子的年龄。外世界人的寿命有好几世纪,而且索拉利人从不想增加人口,延缓生殖也许已是它们的习性,菲龙在短期内不会有孩子。”
“你怎么知道这点?”
“我不知道,我只是诉诸逻辑。”
“我告诉你,菲龙会带来危险。”
“这点你不知道,你也没有诉诸逻辑。”
“我感觉到了,宝绮思——此时此刻,根本就不需要理由。还有,坚称我的直觉永远正确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宝绮思皱起眉头,显得坐立不安。
59
裴洛拉特在驾驶舱门口停下脚步,带着几分不安的神情向内探望,像是想判断崔维兹是否在专心工作。
崔维兹双手一直放在桌面上;当他成为电脑的一部分时,总是双眼凝视显像屏幕,维持着这种姿势。因此,裴洛拉特判定他正在工作,于是耐心地等在外面,尽量静止不动,避免打扰或惊动他。
最后,崔维兹终于抬头望向裴洛拉特,却不能算是完全意识到他的存在。当崔维兹与电脑融为一体时,眼光似乎总有点呆滞涣散,奸像他正以异乎常人的方式看着、想着、活着。
伹他还是向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彷佛眼前的景象通过着着障碍,终于迟缓地映到他的“视叶”。又过了一会儿,他举起双手,露出微笑,才真正恢复了自我。
裴洛拉特带着歉意道:“我恐怕妨碍到你了,葛兰。”
“没什么,詹诺夫。我只是在进行测试,看看我们现在能否进行跃迁。我们应该可以进行了,不过我想再等几小时,希望运气会好点。”
“运气——或是随机的因素,和跃迁有关系吗?”
“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崔维兹微笑着答道:“理论上而言,随机因素倒是的确有关——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可以坐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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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可以,到我的舱房去吧。宝绮思还好吗?”
“非常好,”他清了清喉咙,“她又睡着了,她一定要睡够,你应该了解。”
“我完全了解,因为超空间分隔的关系。”
“完全正确,老弟。”
“菲龙呢?”崔维兹靠在床上,将椅子让给裴洛拉特。
“从我图书馆找出的那些书,你用电脑帮我印出的那些,那些民间故事,记得吗?它正在读。当然啦,它只懂得极有限的银河标准语,伹它似乎很喜欢念出那些字。他——我一直想用阳性代名词称呼它,你认为这是什么缘故,老伙伴?”
崔维兹耸了耸肩。“也许因为你自己是阳性。”
“也许吧。你可知道,它真是聪明绝顶。”
“我绝对相信。”
裴洛拉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猜你并不很喜欢菲龙。”
“我对它本身绝无成见,詹诺夫。我从没有过小孩,通常也不会对小孩特别有好感。你倒是有几个孩子,我好像记得。”
“有个儿子——我还记得,当他是个小男生的时候,那的确是一大乐趣。这也许是我用阳性代名词称呼菲龙的原因,它让我又回到大约四分之一世纪前。”
“我绝不反对你喜欢它,詹诺夫。”
“你也会喜欢他的,如果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相信会的,詹诺夫。也许哪一天,我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洛拉特再度犹豫起来。“我还知道,你一定厌烦了跟宝绮思争论不休。”
“事实上,我想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争论,詹诺夫,她和我真的越来越融洽。前几天,我们甚至做过一次理性的讨论——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冷嘲热讽——讨论她为何迟迟不令那些守护机器人停摆。毕竟,她三番两次拯救我们的性命,我总不能吝于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不对?”
“没错,我看得出来,但我所谓的争论指的不是吵架,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停辩论盖娅星系和个体性孰好孰坏。”
“噢,那件事!我想那会继续下去——很有风度地。”
“如果在这场辩论中,葛兰,我站在她那一方,你是否会介意?”
“绝对不会。你是自己接受了盖娅星系的理念,还是因为和宝绮思站在一边会让你感到比较快乐?”
“老实说,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盖娅星系的时代很快会来临。你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我越来越相信这是正确的抉择。”
“只因为是我的选择?这不成理由。不论盖娅怎么说,你知道,我都有可能犯错。所以说,别让宝绮思用这个理由说服你。”
“我认为你没有错。这是索拉利给我的启示,不是宝绮思。”
“怎么说?”
“嗯,首先,我们是孤立体,你我都是。”
“那是她的用语,詹诺夫,我比较喜欢自称个体。”
“这只是语意学上的争论,老弟,随便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们都包裹在各自的皮囊中,被各自的思想笼罩,我们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最着视的也是自己。自卫是我们的第一自然法则,即使那样会伤害到其他生命。”
“历史上也有许多人物,曾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那是很罕见的现象。历史上更多的例子,是牺牲他人最深切的需要,满足自己突发的愚蠢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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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索拉利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在索拉利,我们看到孤立体——或者你喜欢说的个体——会变成什么样子。索拉利人几乎无法跟自己同胞分享一个世界,它们认为绝对孤独地生活是完全的自由。它们甚至和自己的子嗣没有任何亲情,在人口过多时就会杀掉它们。它们在身边布满机器人奴隶,自己替这些机器人供应电力,所以它们死了之后,整个庞大的属地也形同死亡。这是值得赞美的吗,葛兰?你能将它跟盖娅的高贵、亲切、互相关怀相提并论吗?宝绮思并没和我讨论过这点,这是我自己的感受。”
崔维兹说:“这的确像是你该有的感受,詹诺夫,我非常同意。我认为索拉利的社会实在可怕,伹它并非始终如此。他们是地球人的后裔,近代的祖先则是外世界人,那些祖先过的生活都相当正常。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选择了一条通往极端的道路,但你不能根据特例做出结论。在整个银河数千万的住人世界上,你知道还有哪个——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拥有类似索拉利的社会,或者仅有一丝雷同的?即使是索拉利人,若非它们滥用机器人,难道会发展出这样的社会吗?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假如没有机器人,有可能演化得像素拉利这么恐怖吗?”
裴洛拉特的脸稍微抽动了一下。“你对每件事都过于吹毛求疵,葛兰——至少,你为被你自己否定的银河型态辩护时,似乎也相当理直气壮。”
“我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盖娅星系一定有其理论基础,当我找到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到时候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