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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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默默盘算,按照地形方向,从“相公府”南门而入,设法向左绕行,要到后院厢房去。
由于他坐着轮椅,年少文秀,加上大石公人面熟络,搀扶推行,不教人疑,一路上也没遇什么阻挠。
蔡府权高望重,工于智计,守卫势众,高手如云,可是,他犯上了四大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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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好享乐。
但凡好享乐,一定好招朋唤友,像他这种人,锦衣夜行,美肴独食,醇酒自斟,一定甚觉无瘾。是以他彻夜歌舞,整天饮宴,狂欢作乐,食之费,耗赀惊人。
二,是好炫耀。
蔡攸家赀万贯,富可敌国。他贪污纳赃,搜括聚敛,掊剥横赋,穷奢极侈,因恭徽宗恩宠,更是得志猖狂,加上有大权在握的老父蔡京照应,更是强取豪夺,明贪喑吞,简直对平民百姓是作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大搜刮。他尽取民资,还跟蔡京父子串通联络,肆行聚敛,他有了用不定的钱财,便起美厦华居,把数千百房全部拆掉,尽搜民间珍宝花石,置于“相公府”,让高官贵人,过来观赏,满足了他的奢华狂妄。
三,是好养士。
由于不学无术,所以更加心虚,因而养士以壮声势。他养的“士”,不是用以忠言敢谏的,而且对他诸般呵谀奉承,极尽巴结谄媚的摇尾小人,这些人只会藉蔡攸权势,到处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大都贪猥性鄙之徒,趋炎附势之辈,这些人都寄身“相公府”中,行酒作乐,纪律荡然。
四,蔡攸好色。
一旦好色,更加无可约制。良民妻女,稍有姿色,都会让他千方百计陷害罹罪,夺其美妇,为其淫辱。这一次“相公府”喜宴,便是蔡攸迎聚第五十三小妾之故,大石公跟小无情,也因而得以堂而皇之,悄而掩行。听说他这个月还至少得多娶一个妾侍方休。
就是因为品流复杂,一老一少,一般卫士只以为是垂老醉翁,垂髫之童不予重视才得以迂回突进,穿过了三进宾客楹门的前、中、偏厅,到了“绮罗院”之后,形势却是一变,守卫戍卒倒是森严了起来。
好不容易,几经周折,经大石公行贿打点,才得以通行,到了“香玉楼”,就更加驻兵林立。
老少二人,不敢直闯惊动,转入“天衢台”,要再下长廊,穿入右院,但到了“赞琴阁”前,还是给守卫截住了。
这次查得很严。
不肯放行。
还惊动了蔡攸的儿子出来,出言羞辱。
大石公插科打诨,先是陪笑,又赔不是,还付了赂赀,加上大石公跟蔡攸妻宋氏有交情,才得全身退走。
无情不明白这儿为何守备那么严密。
——可怪了,这儿又不像是贮放蔡攸搜刮饮敛得来的奇珍导宝所在之处啊。
他们只能来到“绮罗院”和“天衢台”,“香玉楼”和“赞琴阁”始终进不得,也近不得。虽然通不过中庭,进不去后院,但无情记心奇佳,已对“相公府”的地形布置大致有了轮廓。
当然无情还是失望而归。
心中纳闷。
大石公只是陪行。
他尽力去促成无情愿望。
他却没有问:
为什么?
他甚至没有问无情:
——你要找什么?
(你想找谁?)
他什么也没有问。
在他睿智以及饱经世故,历遍人情的眼神里,仿佛已洞透了一些隐衷和隐忧。
只不过,在平安回到“一点堂”后,无情返“知不足斋”前,大石公说了一句:“小崖啊,可以勇于任事,但切莫感情用事啊。”
就一句。
——这么一句:略略点到,轻轻带过。
那就够了。
跟聪明人说话,说多了不美,说少了反而意在言外。
●
无情的心也在外。
他没有留在“知不足斋”,而是直接穿行,又到了后院。
这时已近暮晚,他心头苦闷,取了箫和种种物品,推车到了后院,心里发苦,便无头无尾吹了几个韵,几阙短调来。
他心上烦恶,从今天入“相公府”,眼见权臣聚敛财物,奢靡无度,舞智弄奸,而百姓惨受渔肉,;民不聊生,易子互食,源乃至此,心有大志,却无能为力,甚觉气苦,心中又有所念,就拈箫吹来,信口而奏,悠忽成调,自成无籁,如诉如倾,指尖咀间,化作怒忿悲情。
他吹着吹着,不由生了几首曲子,回旋反复间,又自组合成一曲,慢慢吹来,也渐入佳境,继而入神,心中不快,于是去了近半。只是光是箫声,空洞凄寒,是无处话凄凉,夜吟不觉月光寒。
忽尔,一声清音,乍然传来,就响在他箫曲的当口眼上,节骨眼中。
他心中一震,如梦中苏醒,又坠入另一梦中。
过了一阵,他才能敛定心神,再继续吹奏下去。
果尔,笛又响起数声,尽在箫声将灭,意无尽处生起,让箫韵意味,得以衍生,使音谱意趣,更加延续。
无情闻之,大为振奋。
他奋起直吹,把刚才的曲子,一再回环,笛韵也不住自墙后传来,悠悠忽忽,要比箫声喜悦、清亮。
于是凄伤者得到相伴,不觉悲怨;而清新十分明确得到沉殿,大增意境。
双方就隔着红墙,一箫一笛,回荡互奏,达宫商和呜之境。
无情越吹越神飞风跃,箫路一变,心情大畅,箫声也转凌厉,奇趣,对方笛声一荡,改为风情万种,百转柔肠,而人配合得端妙无间,天韵妙隽,似是一早已配合演奏多时,灵犀互通,心意相同,今生今世,永不相负,迂回曲折,幽胜洞天,水穷山尽,柳暗花明,万水千山,生死相依。
奏到和鸣之处,箫争箫韵,笛抢笛声,到后来,箫夺笛调,笛取箫鸣,但到末了,箫笛已成一体,笛忧箫之怨,箫泣笛之诉,终于到了铁骑突出,伤心如一箭,银并乍破,温柔如一刀,鬼坟夜唱,惊艳如一枪,石破天惊,失神如一指之间,笛收箫此,陡然无声,夜空庭院,忽然一片静寂!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草丛里的蟋蟀、纺织娘,才敢响起:
一声。
再一声……
良久之后,才有东一声、西一声的虫豸发声。
这一夜,他们没有见面。
但他们的笛和箫却朝了相。
碰了面。
交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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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无情的心怀大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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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抱着箫睡他本来还要逗留在后院花间,抱月而睡。
但他深深知晓,那无尽的笛意到了末了,仿佛还催他:回去吧,回去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所以他回去一点堂,去休歇,而且,他悟了一个“要害”。
要进入“赞琴阁”,他就得先练好轻功——练好轻功,就可以见着她了。
可是,“她”是谁呢?
他不知道。
也不要想下去。
今夜他已很高兴。
很满足了。
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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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过了一个他过去生命中最美满的一夜。
这一夜……
他梦到自己能夜渡长江。
他梦到自身可以饮马黄河。
——他也梦到一夜艳芳,都在院子里盛开怒放!
少年无情 … 第九章 那个那个,这个这个……
到了第二天,无情天未亮就起来盥洗,而且吃早点时还哼哼唧唧。
大石公看到他这样孖,就“咦”了一声,也没有问。
之后,无情主动要到中庭去练轻功——由于他双腿行动不便,他练的轻功,都是藉力祛力的轻身提纵术,开始得特别艰辛。
大石公又“嗯”了一声。
望着他努力推行轮椅往中庭开去的伶仃影子,舒大坑“啊嗄”了一声。
大石公剔起了一道(左边那一道)白眉:“嗯?”
舒大坑小小声的道:“你有没有听到,昨天晚上……”
大石公佯问:“听到什么?”
舒大坑吞吐着:“——很吵,你没听到吗?”
大石公“啊————”了一声,忽又回到懵然不知的样子:“什么很吵?”
舒大坑也意会过来了,笑得稀奇古怪的,“就是那个那个……”
大石公又扬起另一引眉毛:“哦,便是这个这个……”
舒大坑恍然地说:“既然这孩子是那个那个,我们老头子也不好这个这个了……”
大石公悄悄停了一下,说:“那个这个,都没问题,怕就怕在……”
舒大坑一口气喝下一碗粥,抹去了唇边的粥碴子:“怕什么?”
大石公眼里有隐忧:“这孩子,他别感情用事就好了。”
舒大坑若思半响,颔首道:“对,不管这个那个,就事论事,总好过感情用事。”
大石公若有所思地道:“唔。”然后,忽然指了指自己鼻子,再指了指舒大坑子鼻尖。
舒大坑诧然:“哦?”
用手一抹,始知自已鼻翼也有粥碴,笑道:“我只顾抹咀,忘了鼻子。”遂哈哈笑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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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这一天又回到后院。
他现在已不敢奢望能再能见到那女子,可是,只要他能奏起箫乐,多半不论早迟,忽然会有一二笛子声,越岑嘶秋、风过群山的过来应合,然后箫笛和鸣,充溢着这春夏交替的后院子里。
有时候,蝉啦,蛙啦,蟋蟀啦,彷佛也听不过来,按捺不住那情怀,也来凑合几声数响,更显天籁。
这段日子,无情最是快活。
仿佛,他在箫声里寻找到自己。
他在笛声里得到鼓舞。
得到自信
现在他苦练轻功,也苦修诸葛教他的暗器发放和机括操纵之法,他练得很辛苦,可是也练得很用心。
很向上。
也很奋进。
可是,诸葛先生在南面的情势明显告急。
江南一带,官逼民反,朱勔为剥,王黼为削花石残民,水火交煎,诸葛一方面要分神去平定平息各路崛起的义军,一方面又要分神力图保全受迫害流放的元祐党人:韩忠彦、苏辙、安焘等,可以说是心焦力瘁,忙得七孔生烟。
有监于此“三舒一石”中的哥舒懒残与舒无戏已一早整顿出发,到南方与诸葛会合,助其一臂之力。
不过,诸葛临行之前,已特别传授无情一些暗器发放的方式,一些方略机括的运用方式,还有两个锦囊,以及手写了一副“联”字给无情。
锦囊,当然是重大关头的时候,才能开启的。
古今中外,所有的锦囊,都可以说是生命的底线,私已的储蓄,隐藏的实力,保命的绝活,以及最后的杀手锏,不到重要关头,是不会轻示于人,有时,甚至连当事人也不分晓:到底威力有多大?实力有多强?保不保得住性命?安不安得了身?还有没有用?看不看得懂?
可是那幅对联,只有十个字,却令无情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心静能致远
风大可借力
无情看了之后,完全不明白,如果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他可是更胜一筹,是丈八罗汉。
他想问诸葛,可是诸葛临行匆匆,要准备的事情,实在太多太重太烦杂了,无情实在不好开口请教。
可是,诸葛仿佛总是能看懂无情的心意,在无情未开声之前,已微笑带着喟息,抛下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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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不一定要懂,不须要马上明白,同时,所谓契机,当如是观。扬子江头浪最深,行人到此尽沉吟。他时若问无波处,还似有波时用心!”
无情听后,只有沉吟。
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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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又吹了几阙曲子,从“临江仙”奏到“思无邪”都没有回应:不闻笛子响,一心顿时没个落实了。
后来他又从“思无邪”把调一转,奏起“思净”来,希望自己能心明气宽一些,就在这时,忽听从上头传来:“喂!”了一声。
这可把无情吓了一跳。
呼地吓了一大跳,使他又惊又喜。
他抬首一望:
一张美丽的侧脸:
明,而且艳。
那一只眸子,睫毛对剪着许多遥遥幽梦难禁,飘飘飞雪能艳。
还是那一张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靥!
无情一慌,心头却是一喜,一管箫,几乎滑落膝上。
“你……你来了。”
“我来了哈。”那一张乍嗔乍喜的侧脸,巧笑倩兮的对他说,“你不高兴我来吗?”
“怎会不高兴……”
无情其实已经笑不拢嘴。
“高兴怎么会那样子。”女子噘着唇儿道,
“——惊多于喜!?”
无情搔搔头:“我没想到你……”
“嗖”的一声,忽然,递下来一件东西。
好香。
这次不只是幽香。
而是肉香。
——烤肉的烧焦香味。
“给你哈。”她递下来的是一串烤肉,“我亲手烤的。”
无情接过了。真的,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