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两人到来的同一时间,天坑下方一角,一个片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一盏置于长案上的铜灯中,油脂正静静燃烧着,放射出团团明光。
透过明黄色的灯光,能看见这是一方狭窄粗糙的石窒。石窒的四壁坎坷不平,满是剑痕,其中物品稀少,只有一长案,一书架,一蒲团,以及一些油灯,笔,墨,纸,砚等零碎物品而已。李梦然此刻便坐在长案之后。
长案右边是书架。书架很大,上面一层层堆满了一个个尺长的圆柱形皮筒,每一支皮筒上都贴着一张标签:
《下品·袖中藏剑术》、《下品·碎光耀目剑术》、《下品·牵丝掷剑术》、《下品·十字逆剑术》、《下品·缠搅折剑术》、《中品·流光拔剑技》、《中品·断水震剑技》、《中品·惊雷声剑技》、《中品·袭意目剑技》、《中品·寻隙心剑技》、《上品·风雨四象剑法》、《上品·四季四景剑法》、《上品·长河落日剑法》、《上品·五方五岳剑法》、《上品·云梦迷泽剑法》、《上品·急雨飞瀑剑法》、《上品·惊涛叠浪剑法》、《上品·江山镇海剑法》……
从下往上看,由简单到复杂,整个书架上的皮筒中装的全是一种种剑道秘藉。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这些剑道秘藉随便拿一种出来或许都能在江湖上引起一阵腥风血雨,然而这个书架上随随便便就有数百种。
“一般来说,突破到灵意境之后,就得找一种上品剑法或至上剑典之一精研主修了。否则难以感悟出剑意,难以凭着剑意驱除天地元气中蕴含的杂乱道韵,将元气炼入真元中,成就真力,凝聚法身,难以借着剑意去探查,感知,领悟世界繁杂表象下真正的真实。”
“而不领悟规则,就不能引来雷劫,不能将命格进行真正的升华,不能撕开空间飞升,即使修为再高,羽化成仙也不过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而已。这一年来,我在抄录典籍的同时也将心中所有的剑道秘藉都重新回忆琢磨了一遍,却依然找不到真正符合我心意的剑道,这该怎么办?难道要……”
借着灯光在白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李梦然将手中的毛笔搁下,盘坐在蒲团,拧着眉头,隐入深深的沉思。
“阁主大人,我们来送饭啦……”忽然,清脆的童音在洞外响起。
“这声音,是金阳和明月,该吃饭了吗?”李梦然微微清醒,下意识的收起长案上的一叠白纸,卷起,塞入一个空皮筒中,盖上盖子,起身,一边思索着,一边三步两步走出石窒。
一跨出石室,刺目的阳光便忽然在眼前亮起,但他依旧没有完全清醒,只是伸出一只手遮住眼睛,便习惯性的走到一面山壁前,一踏地面,飞身跃起,在山壁上随意几下点踏,身子一纵,像只大鸟般飞出天坑,潇洒的落到了坑外的草地上。
“咦,金阳和明月人呢?”李梦然四下扫视了一番,却没有见到两人的身影,心中不由起疑。
“阁主大人,食盒我们放在地上啦,爹爹叫我们快点回去吃饭呢,我们先走啦……”这时,清脆的童声从远处传来。
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两个身穿道袍矮小的身影手拉着手,小腿小脚迈得飞快,仓皇逃遁,就好像,两个畏罪潜逃的囚犯。
“……”呆了一会,他终于完全清醒,一望天,立即反应过来:“果然,两个小家伙又来晚了。”
“跑那么快,是怕我责骂吗?说起来,最近这两个小不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啊,是算准了我不会回去告状吗?正好,除九大至上剑典之外,所有的典藉都抄录得差不多了,是该回去安排一下之后的事了,要不要顺便跟赵信告一下状呢?那样一来,两个小家伙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吧……”
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金阳明月两张哭丧的小脸,李梦然紧皱的眉头终于完全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说完,他蹲下身,打开食盒。
“已经完全凉了。”伸出手轻轻点了点盒中精致的饭食,李梦然摇摇头,心念一动,灵力破体而出,化成一个小小的旋涡,顿时,周围的火行元气蜂拥而来,不过片刻,凉下来的饭食便已重新发热,腾起阵阵白雾。
“呵,刚才在犹豫什么呢?御剑飞仙阁九大剑典,除了第一剑典《天问》,其他八部不都是由八位惊才绝艳的阁主自创的吗?难道我会比别人差?与我最契合的剑法,不就是我自己创出的剑法吗?”
抬头仰望蔚蓝的苍穹,他轻声自语,心中的迷茫渐渐消散,眼中闪过一抹自信决绝的神光。
哗啦哗……
一阵清风掠过,巨大的金线紫檀木微晃,洒落漫天花雨,将李梦然笼罩在内。无数金色的檀花在空中翩翩舞动,旋转,飘荡,下落,粘在衣衫上,檀香满身。
第四十三章 外象万千,剑心不易
“从今天起,我会完全激活阵法,在禁地闭死关。若有关于御剑飞仙阁生死存亡的大事,可击碎禁地石碑,我自会有所感应,马上出现。若无,则千万不要打扰我。”
既然决意自寻剑道,自创剑法,李梦然便立即回了藏剑村一趟,将重要人物召集起来交待了一番,随后再回到禁地,完全激护大阵,闭起了死关。
第一个月,他静坐于金线紫檀之下,根据自己随心而动,不拘于形,千变万化,应对无方的特点,将脑海中所有与剑相关的知识再次梳理解析了一遍,自创的剑法大致有了个基础框架。
第二个月,他披头散发,枯坐黑暗之中,封闭六识,任外物纷纷,心湖沉寂,不起半点波澜。期望静定生慧,反照自心,灵机一动,寻到剑法的方向,可惜,除了意志被磨砺得更加坚定了几分,还有对脑海中的剑法理解更上一层楼外,再无其他突破性的进展。
“是入定的层次还不够吗?难道还要更加深入,直入思维,念头,灵魂的最核心,扪心自问,扣问本心?”
第三个月,他做了个简陋的木棺,挖了个坑,把自己埋入九尺深的地下。瞬间,万籁俱寂,死寂,黑暗包围了所有,他收束灵力,精神,念头,思维,意志,紧守一点心灯,身体归于胎息,心神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定境。
一月后,轰的一声爆响,大地开裂,李梦然一剑破棺而出,身上一片邋遢,双目却似明灯照耀,放出寸许长的精光,所过之处,空气凭生一阵波澜。他心如琉璃,杂念不起,外邪难侵,灵力涨了一截,如海如潮,不断在浑身上下冲刷涤荡,调理精气,排除杂质。
真元的质量也大进一步,如龙如水,带着丝丝凉意,自行在筋脉中循着周天线路往来穿梭,流转不息,甚至牵引天地元气,在身外形成了一个浩大的元气旋涡。
可惜,剑意未成,李梦然可不敢直接吸纳如此多的天地元气入体,于是用灵力布成屏障,将天地元气统统隔绝在体外。
“修为再进一步,然而真正的难题却依旧未曾解决,是我的方法错了吗?”
收剑入鞘,审视了一番自己肮脏不堪的形象,他眉头微皱,轻轻一叹,洗漱了一番,休息了一天,再次再始。
第四个月,李梦然放开灵识,在禁地中漫无目的游走,随心而行,观日月经天,星河流转,花生木长,鸟飞兽行,渐渐的,心有所感。
第五个月,他渐入佳境,心眼洞开,已不拘于形,不执于物,遁入另一个世界,眼中道韵交织,缤纷不绝。
天穹无边,无量,高远,难测,大地无垠,无穷,厚重,包容。磐石坚凝,不动不移,流水无常,遇物而化,繁花璀璨,只争朝夕,清风不定,顺势游移,野草强韧,百折不死,飞鸟轻灵,震翅迷踪……天生万物,各有其长,一种种独特的“意”侵入感知中,各自招展,李梦然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心摇神摆,慢慢入迷。
第六个月,他心神已乱,却还不自知。无数种道韵在脑海中演变,碰撞,化成一种种剑意,在李梦然眼中,心中,整个世界都变了,变成了一个由剑组成的世界。
每当看到日月行空,日夜转换,他心中便自然而然的浮现出《如日东升》、《大日普渡》、《夕阳晚照》、《落日烟霞》、《日月当空》、《白夜星转》、《残云遮月》、《星河浩荡》等与其景,其意,其象有关的剑法,剑招,并在此基础上加以推算,演化剑意。
当看到苍天如盖,地载万物,湖泊如镜,大树参天,落叶飘零,鲜花盛放,禽鸟飞舞,走兽伏行等情景时亦是如此,所见所闻的万物万象都被他与剑联系起来,并本能的加以推导,补足,升华,化出一种种残缺的剑意。
不过人力有时而穷,肉体凡胎的凡人即使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将天地万物所代表的意,所代表的道完全推演出来,像李梦然这样不眠不休,一心一意的沉入其中更是危险,一不小心,便会在无知无觉中耗尽心力,暴毙而亡。
好在他本身修为深厚,根基不凡,运气也是不错,终于在心力完全耗尽之前等来了一场特大的雷暴雨。
当是时,乾坤倒转,风云突变,厚厚的乌云覆盖天穹,被飓风旋绞,形成一个极其骇人的庞大云涡。狂风大作,席卷天地,飞沙走石,震动林木。忽地,天地间炸开一片刺目的雷光,雷电狂舞,无数道雷光自云涡中劈下,伐山毁树,破天击地。
好似无数颗炸药连环炸开,轰隆雷鸣连绵不绝,震动四野。浩大的声波层层叠加,碰撞,炸开,耳膜疯狂鼓荡,天摇摇,似欲塌,地晃晃,似将裂,整个世界都在抖动,轰鸣,如同要崩溃一般。
李梦然就在这震天雷鸣中被惊醒,捡回了一条小命。刚醒那时,他身体干瘦,难以动弹,稍微一用力,骨骼便发出一种嘎吱嘎吱的声音,宛如朽木。脸色惨白,不似生人,双眸暗淡无光,干涩不已。
最令人的惊异的是那一头油光水亮的黑色半长发,竟然一下子完全变成了一片银丝。——这是心神极度消耗的征兆,当他发现时,也是一阵后怕。
“果真是漫漫长生途,处处是险峰,想要成仙做祖,先得出生入死。太危险了!差一点就心力衰竭而亡!……不过,对剑意方面的领悟却是增加不少,看来,这次的方向应该是对的……”
这一下,李梦然元气大伤。一个月间,他调理气血,观想存神,吐纳炼脏,断发重生,运用各种方法,才完全恢复。
于是第七个月,便在养伤调理中度过。
第八个月,他又开始师法自然,推演剑意。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他很快便进入了状态,不过比起上次,他谨慎小心了不少,对不感兴趣的道意都是一触即收,好似蝴蝶采蜜,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一日,李梦然见草木向阳而生,青藤绕树而长,蝼蚁遇石爬越,遇水而避等往日常常看见的普通情景,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心有所感。
“穷则变,变则通。自然界的所有生物都要学会适应自然这个大环境,为了生存,为了应对凶险,改变自己,应对灾祸。我的道,就应当是在“变”与“易”上。”
咔嚓一声,似有一层无形的障壁碎裂,脑海中顿时豁然开朗,一片空明。他的思维如同水流,清清澈澈,念念不绝,一瞬间从“易”字上联想到无数事物,道理,甚至连前世的“达尔文进化论”都出现在脑中。
不久,李梦然又看见:一片树叶落入水中,荡起阵阵波纹,波纹一圈圈扩散,微微冲击大地;一阵风吹落树叶,树叶飘落地面,一队正前行的蚂蚁被挡住去路,不得不攀爬而上;自己口中呼出一口气,使一只飞过的小虫身子倾斜,不得不猛力扇动翅膀,震荡空气……
“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对‘我’施加影响,而反过来也如是。常常有人发大愿,说要改变世界,却不知这世界上每一人,每一物,无论是大是小,是动是静,只要存在,便会一刹不停的影响,改变这整个世界。虽说这些影响会被其他存在施加的影响所抵消;虽然有些改变微小到几乎不可察觉,但它们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看得越多,想得越多,他漫步而行,因心有所向,只觉所见万物万象尽在“变”,尽在“易”,无时不在“变”,无刻不在“易”,思维连连爆发,扩散,渐渐达至未明之处……
…………时光流逝,转眼间,三年过去…………
公元前220年,晚秋。楚国,乾坤谷,禁地天坑之中。
轰!
金线檀木的树根下,一片完全被树叶覆盖,略微显出人形隆起的堆积物忽然炸开。
“一朝得道,终聚法身,外象万千,剑心不易!”
漫天落叶飞舞,白影一闪,一人高歌着飞射而出,一个空翻,稳稳落地,黑发白袍,不是李梦然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