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嬴政自然又是一阵大怒,将兰池镜苑夷为平地,关中大索反贼二十日,惜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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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乾坤谷中的一片桃林。
天色阴霾,细雨如烟,花开连云,缤纷万朵。
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下,一座小小的坟包隆起,表面几乎完全被粉色的桃花瓣所遮盖,只隐隐在花朵的缝隙之间露出些许新泥。
坟包之前,一座大理石墓碑垂直地面而立,上面用燕国文字竖刻“爱妻雪女之墓”几字。雨中,雨水顺着碑体缓缓而下,像是在泪在流淌。
“阿雪……”
高渐离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墓碑前,面容苍白,身材消瘦,半黑半白的长发沾了些雨水凌乱披散而下,眼窝深陷,眼中满是血丝,气质阴沉森冷,简直就像是刚从幽冥中走出的阴鬼,不成人形。
他口中喃喃不停的呼唤着雪女,深情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墓碑后洒满桃花的小坟包,似乎能穿透厚厚的泥土与棺木,看到静静躺在其中的那个美丽可爱的人儿。
“你已经不吃不喝的站在这里一整天了,就凭你现在的重伤之躯,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死。”
李梦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高渐离身后,一身白衣,没有撑伞。天上飘下的雨丝一旦靠近他身边尺许范围内便自行滑开,不能加身。
第十七章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知道。”高渐离淡淡回答,眼睛还是没有从坟包上离开。声音沙哑而尖锐,像是两把锈刀在互相摩擦,刺人耳膜。
“雪女一定不希望你就此消沉下去。”
“我知道。”
“如果你想报仇,就必须先把你自己照顾好。墨家现在还有一战之力的只有你,如果连你也倒政府来,那么你们的仇就只能指望别人帮你了。或者,也可能永远报不了。”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现在还要站在这里?”李梦然神色漠然,声音清淡如水,没有丝毫感情
“因为不舍啊。”
“不舍?”
“我舍不得离开。我知道我必须离开,我知我必须要迈出脚步,这一切我都很清楚,但是……”高渐离依然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小坟包,两行清泪却不知不觉的沿着眼角流下,滑进衣领,“但是每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每当我准备迈出脚步的时候,我就会控制不住的想‘再看一眼,就再看最后一眼’,然后,就一直这么看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已泪流满面,“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已经不知道下了多少次决心,但是,无论是怎样的坚定,最终都会被心中的不舍所吞噬,没有一点效果啊。于是我就这样一直注视着,一直注着,直到现在……”
“你不想帮雪女和你们墨家的兄弟报仇?”李梦然一脸漠然。
“我想!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我真的战胜不了自己。我好想就这样……就这样在阿雪面前站到最后。”
“你要殉情?”
高渐离沉默不语。
“算了,既然你下不了决心,就让我来帮你下吧。”李梦然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便探出手掌,缓缓向高渐离抓去。
“等等!”在手指在即将触碰到他肩膀之时,高渐离终于开口,。
他渐离收起纸伞,任带着丝丝凉意的雨滴落在自己头上,脸上,身上,沉默片刻,缓缓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这件事,我想由自己的意志来决定。”
沙哑虚弱的声音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痛苦,沉郁与悲伤,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决不容人质疑的坚定。
李梦然默默的看了高渐离的背影片刻,在心中计算了一下以他的身体状况还能撑多久,而后收回手,微微点头:“好,我给你这个机会。今天下午日落之前,我会再来一次,到时候如果你还在这里,我会强行把你带下去。”
说罢,转身便走。
高渐离轻声道:“谢谢。”
李梦然没有回话,甚至连停顿一下的动作都不曾有,缓缓几步踏落,身影从近去远在山道上闪了几闪,便完全没入雨幕中,再不可见。
“阿雪,我是不是很没用呢……”高渐离闭上双目,仰头望天,喃喃自语。
细细的雨丝当空飘洒,拂面而过,微微发凉,如情人之手温婉的抚摸。风吹落花,暗香幽幽,缕缕在口鼻间萦绕,似少女身上清雅的馨香,沁人心脾——风,雨,香,花,境随情转。此刻,世上的一切都仿佛与心中那挚爱的身影有了联系,让他不能不触景生情,回忆起与雪女在一起时的种种美好。
不知在回忆与梦幻中沉浸了多久,空寂的山林间忽然响起清脆悦耳的啼鸣。
高渐离缓缓睁开双目,正见两只可爱的雨燕在风雨中比翼齐飞,啾啾互鸣,盘旋,追逐,嬉戏,翩然滑过阴沉的天空,在雨中渐飞渐远,融入苍茫天际。
烟雨,空山,寂寂桃林中,唯有高渐离形单影只,在小小的花坟前孤身伫立。
“北岭有雁,羽若雪兮;朔风哀哀,比翼南飞;一折羽兮,奈之若何;朔风凛凛,终不离兮……”
他不自觉的念起这首诗,语调悲凉。止住不久的泪水再次随诗句夺眶而出,与雨交融,不分彼此。
当最后一个字出口的刹那,高渐离茫然停顿了片刻,只觉心中有说不尽的空虚,悲哀,寂寞,消沉。
天地为之一寂。
片刻后,他泪下如雨,无声的哭泣着,缓缓跪倒在雪女坟前。接着,他伸出手,深情的轻抚墓碑,像孩子一样小声的呜咽。然后,他竟一把将墓碑紧紧的揽在怀中,一边仰天呐喊雪女的名字,一边撕心撕肺,豪啕大哭。
其声震天动地,响遏流云,在空山桃林间回荡不绝,与阴天落雨之景相和,倍添惨淡,孤寂与凄凉。
最后,高渐离终究是凭借自己的意志离开了桃林。
不过,他是用双手爬着下山的。
身受重伤,食水未进,雨中久立,激烈的情绪释放……众多因素使得他精力耗尽,气血枯竭,到最后连自己走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高渐离凭着双手和毅力爬一阵停一阵艰难下山,看见到早已等在那里的李梦然之后,曾经清俊高雅的他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泥人。
而在见到李梦然的那一刹那,他也终于坚持不住昏死过去。
“剑能杀身,情能碎心,两者相较,谁更伤人?”
李梦然定定的看了脚下的高渐离一会,微微摇头,将他拎起,很快带回藏剑阁,让人去将端木蓉请来。
“他……这是?小高!?”
披头结发,泥污满身,狼狈的不成人形。被李梦然叫来的端木蓉看见昏迷在地的那人时,简直难以将他与高渐离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当然是他。你把他带回去诊治调养吧,他的情况已经不容拖延了。”
“的确,小高的身体已经已经到极限了,再这样下去,唉……”端木蓉上前为高渐离简单的检查了一下,面色立刻凝重起来,一脸黯然,轻声叹息。
“我这就带他回去。”
事不宜迟,她伸出手,便要将高渐离扛起来带回去,却被李梦然出言所阻:“等等。听雨,你帮端木姑娘将高兄背回去……”
他考虑到端木蓉在刺杀嬴政的时候被飞廉斩去一臂,要带这么大一个人肯定很是麻烦,便特地派听雨将高渐离背起,跟着她回去。
“这……谢谢了。”端木蓉一愣,随后回过神来。她看了看左边空荡荡的衣袖,口头上接受了李梦然的好意,神色却是越加黯淡,消沉。
“墨家,似乎已经完了。”看着端木蓉出了大门,背影单薄,渐行渐远,李梦然面无表情,眼波如镜,淡淡的给曾经风行天下的墨家下了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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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渐离被带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幸好端木蓉医术高超,几次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而刚能下床,他便离开房间,找到了徐夫子。
“什么!?要我在春雪之中灌铅?你是认真的!?这可是雪女送你的琴,平常我看你宝贝的不得了,除了雪女,从来都不让别人碰的。”
第十八章 真的作死者,直面惨淡人生!
“什么!?要我在春雪之中灌铅?你是认真的!?这可是雪女送你的琴,平常我看你宝贝的不得了,除了雪女,从来不让别人碰的。”铸剑室中,徐夫子一脸惊讶的看着高渐离。
“没错,我是认真的。”大病初愈,面色煞白的高渐高一脸肃然,躬身下拜不起,“还请徐夫子帮忙。”
“这个……”徐夫子还有些犹豫,高渐离却坚决道:“人已经走了,徒留一琴又有何意义?不如让它为我们共同的目标尽上最后一份力,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徐夫子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叹息一声,终于还是道:“那好吧,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我这个糟老头也没资格来任意置喙。不过你应该知道吧?琴的结构和材质对音色有很大的影响,若是在琴中灌铅,事先调好的音色中一定会混入杂质,想要弹好,那便是难上加难。”
“多谢徐夫子成全。”高渐离终于起身,脸色平静中带着淡淡的自信,灰暗的双眸中终于有了些许光亮,“如果是以前,以我的功力还未必能完全驾御音色混杂的劣琴,但是如今,音律一道与我来说已是指如臂使,神融乐至。只要能发声,不论是高是低,是沉是脆,是纯是杂,是饱满还是干瘪,我都有信心能将其治御于掌指之间,调和成曲。”
这话听着很有些天下无敌,高高在上的傲然意味,但他的语气却是平淡如水,毫无起伏,就像只是在为别人陈述一个事实,与普通的交谈别无二致。
感觉到高渐离内心中含而不露的自信,徐夫子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便依你所言吧。三天之后你来取琴。”
“那就麻烦徐夫子了。”
高渐离又提了些要求,便拱手离开。三天之后,他再次回返,取来处理过的琴一看,只见“春雪”表面上与之前相比并无丝毫不同,落在手中的重量却比之前沉了数倍。
“徐夫子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这样一来,任谁都难以看出这琴中有什么问题了。”高渐离面带微笑,细细察看琴身上的每一处细节,看上去非常满意。只是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萦绕不散。
“小高,你要小心些。”徐夫子一脸慎重的告诫:“按你的要求,我与班大师在琴身内特地做了些布置,只要一经大力撞击,里面的铅便会崩溅爆开,四下飞散。而铅,可是有毒的,且一旦中毒便极难排除。”
“徐夫子放心,我知道轻重。”高渐离笑了笑,熟练的将琴背在身上,又与徐夫子寒喧了几句,告辞离去。
“小高,我们就是怕你不知道轻重啊……唉……”看着高渐离的背景远去,徐夫子目光闪动,脸色复杂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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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数十天,高渐离一有时间便独自去桃林中雪女的墓前弹琴。
或许“极于情,方能极于道”这句话的确有可取之处,经雪女之死一事打击,他的琴艺竟进入了一个前所未见的高深境界。
一开始,琴音或尖利或沙哑,像是铁片刮玻璃般刺人耳膜,难听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从高渐离这样的琴道大家手中弹出来的。
有行人路过,琴音入耳的刹那,纷纷身子大震,牙齿发酸,发颤,立马像逃难一样捂着耳朵飞奔离开。
又过了几天,琴音变得清脆圆润,可以入耳。
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从高渐离指尖流出的琴声越来越优美,悦耳,引人入胜。
最终,更是千变万化,妙韵纷呈。流风过穴,溪水叮咚,鸟兽啼鸣,大海生涛……自然万象,天地妙音皆自弦指之间流泻而出,层层扩散,缭绕林间,充溢山壑。
琴音奏响之时,常有飞鸟翔集,百兽游至,行人驻足,侧耳倾听,各自秋毫无犯,深深沉醉于天籁之音中,不觉时间流逝。
李梦然也曾循声入林,听完一曲,不由轻声感叹:“单论琴之一项,高兄的造诣已至天人合一,驾音御声之境,再进一步,或有以琴入道的可能。”
对此,高渐离只是微微一笑,再次拔弦起音。其声慷慨豪迈,悲壮苍凉,曲调浩然磅礴,层层激进,似山崩海枯,天雷裂地;似风雨交加,长风万里;似战鼓震野,吹角连营;似千刃相击,万箭破空;似烈士怒啸,血洒青天——这是在以琴音为话,表心明志。
“可惜了。”李梦然听罢,微微摇头,转身离去。
……
第二天一早,乾坤谷出口处,众人为高渐离与张良两人送别。
所有人看着一脸平静的高渐离,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
他们知道他出谷是为的什么,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