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书生崔平既为简冰所推允,托以爱子,当非泛泛之辈。只是,在他提及万花飘香此一黑道势力时,先时的一番从容潇洒,即使仍能顾及,却已不无勉强。
简昆仑已经注意到了,下意识对此万花飘香一派组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却仍有不明之处,万花飘香这个组织,何以要向那位亡国之君永历帝思以染指?用心为何?
崔平说:“那纯粹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个人的意图与野心了!”
据此而推,比较可信的真实情况应是:柳蝶衣意图挟天子而令诸侯,有了永历帝这块金字招牌,便可公然号召天下,风起云涌,成就一番大事。一待时机成熟,天下黑白两道,尽为所控,予取予求,无往不利。那等风光,便是紫禁城的皇帝,也要惧三分,自叹无及。
长长的指甲,被热茶一泡,顿呈软态,很容易便可卷曲起来。再加上特制的银质指套,便可无碍行事,任意操作。即使以之运剑,亦无不便。崔平抬了一下这只右手,向着身边的简昆仑微微点头说:“就让我领教一下少君你的剑吧!来!”
不俟简昆仑答话,转身步出草堂。
秋光明媚,两个人相互对立,四周全是兰花,姹紫芳菲里时有蝶儿飞舞。
扬了一下手里的斑竹,崔平说:“你父亲剑法应该是不在柳蝶衣之下,即使不及也相差极为有限,那一次白湖相约论剑,冰兄吃亏在神气未定这四个字上,自然,论及此道,令尊比我更在行,只是那柳蝶衣对此更有功夫而已。”
“剑以气施,形为神夺!”简昆仑记住父亲的话不觉道出。
“对了!”崔平点点头,很注意地向对方这个少年打量着,越觉他菁华内聚,神清气定,正是上乘剑术的大家风范,内心颇生敬仰。
其时简昆仑手握竹枝,已向他躬身施了一礼,手领剑诀,缓缓拉开了门户。
地面落叶萧萧,枯黄的落叶,随即在此一霎间有了异动,缓缓向着崔平身前移近过来。
崔平慨叹一声,十分惊讶地道:“你已深悟剑中精髓,俨然大家身手,看来青出于蓝,已无庸我再指点,难得,难得啊……”
话声出口,手中细细斑竹已自举起,循着一定水平,遥遥指向对方当胸。
这一霎间,他的瘦削的躯体,便似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地凝固在这姿态里。
移动的落叶,忽然止住了前进,前不得进,后不能退,岔集在两股气流里,只是频频打转。
简昆仑心里一惊,才知道这个崔平果然有独到功力,此次离家,父亲特要自已前来拜见,连同其他父执四人,叮嘱务必求教,当有深刻含意。
思念中,他已闪身前进。
像是一道闪电,快到不及交睫,已自欺进到崔平当前,后者倏地睁大了眼睛,左手二指待将上引,拉开剑势,简昆仑即似旋风一阵,呼地跃身飞开。
“好身法!”
一声赞叹之后,崔平陡地腾身而进,有似飞花一片。猝然下落的势子里,崔平已挥出了手中的竹剑。虽是一截细细斑竹,其实与真剑何异?
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变得极其壮大,掌中竹枝,不啻千刃万剑,配合着强大的下落之势,一股脑儿,直向着简昆仑身上挥落下来。
简昆仑情知对方这一招千剑红雪,正是此老饮誉江湖数十年的剑招精粹。父亲一再提及,要自己在拜受之余,特别注意其间的微妙关键。
这一霎实在来得太快了。
简昆仑既喜又惊,不得不全力以赴,千钧一发之际,乃自施展出本门最奇妙的七式绝招之一——破影成双。
顾名思义,那是一种奇妙无比的身法。
陡然间,简昆仑的身形化一为二,置身于对方千剑万刃的剑阵之间。其实那双人影,乃是快速而动之下的一个幻觉,真的人却在这一霎拔身而起,宛若轻烟一缕,朝着崔平的头顶掠了过去。
崔平恰恰也在这时转过了身子。彼此以幻攻幻,敢情全是假的。眼前的这个照面,才是真身相接。
像是相对的一双木偶,一动也不动,那却是极短的一瞬间事。紧接着崔平扬动的竹枝,嗤嗤有如利刃劈风,却已在简昆仑左右两处大襟上刺开两道裂口。人影交叠而过,蓦然回首的当儿,简昆仑已紧紧抄住了对方竹枝的梢头,三指如钳,拿住了对方剑锋的竹梢。
崔平不觉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
“好剑法!这一手火中取栗便是令尊当年,也有所不及……看来少君一身剑术,非但已得令尊真传,更是青出于蓝,我是万万不及,献丑,献丑,哈哈……”
事后的几声笑,不胜愧疚,好不凄凉。
简昆仑叹一声道:“大叔这一手千剑红雪世无其双,这一次前来,正是奉命求教,若非我有见于先,心存仔细又得家父事先指点,万万不敌,便是如此,也吓了我一身冷汗……”
崔平微微一笑,看着他点头道:“这几句话,我相信是由衷之言,话虽如此,却也实见高明,以你目前杰出造诣,真能参透我红棉剑法,两相运用,当能更上层楼,怕是飘香楼主,亦非其敌矣!”
话声方歇,却听得波的一声脆响,有如过年时小孩子玩放花炮那般响法儿。却有一道丝丝火焰连同着一道黄烟,呈弧线漫空而起,直向眼前直落下来。
二人看在眼中,方自纳罕,那道绿色火焰,其时已至眼前。却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向崔平居住的草舍之上。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冒出了大片火光。
二人目睹之下,这才知道不妙。崔平惊呼一声:“不好?”陡地纵身而起,直向房上落去。
却在这一霎,耳听得身侧四周波波声响个不绝,无数道绿色火焰自四面八方一并飞起,全数向草舍集中坠落下来。
刹那间,大火冲天直起,空气里夹杂着浓重的硝磺气味。
却于火光熊熊中,飞天鹞子般落下来一条人影。
来人显然属于短小精悍一型,一身红色袍带,衬托在绿色火焰里,尤其刺眼,加上一副活似雷公尖嘴猴腮嘴脸,简直与俗画中的无名火神一般无二。
一朵火焰般的轻飘,陡地自空而降,于漫天大火里,落向草舍一角,金鸡独立——
好个漂亮架式。
“崔老儿,你的胆子不上,胆敢与我们为敌,若不把姓简的小辈献上,眼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方出,即听得崔平一声怒叱,已自邻侧跃出,起落之间,已扑向红衣人,怒鹰搏兔般,兑挤下来。
那人鹅似地怪笑一声:“好!”
四只手掌,已自交接。一合又分,大火中飞鹰直坠般,双方已落身舍外。
简昆仑这才知,祸由自己而起。慌不迭跟踪纵起,飞身舍外。
秋高物燥,草舍火势起,一发不可收拾,眼看火舌四舞,烈焰仅在极短的一瞬间,已汇集成一片赤焰火海。
简昆仑目睹下,自是忧心如焚。他身子已翻出院外,突然想到舍中尚有崔平年迈的老母亲与一名举炊的老奴,心里一惊,顾不得与敌人照面,慌不迭又迅速折了回来。
大火里,人影幢幢,显然来人不少。
简昆仑以极快身法抢身入舍,其时草堂已为大火所封。
一道火舌飞卷过来,差一点撩在他身上。
情急智生,他迅速脱下身上长衣,猛力挥出,发出大股风力,眼前火焰吃他巨力一扇,顿时向四下扩散开来,他乃得趁隙踏入。
却只见四壁窗棂俱已火起,满室浓烟,既浓且呛,滚滚如涛,直熏得眼睛也睁不开。
简昆仑一面挥动长衣,驱除眼前浓烟烈焰,一面快速前蹿。
原来崔平侍母至孝,膝下无子,中年妻室亡故之后,便不曾再娶,所有家务举凡炊事洒扫,均赖老奴周安上下打点,草舍之间,虽不华丽,窗明几净,也雅洁可人。
他依稀记得崔老夫人住在最里面一间,老奴周安应在后面厨房,身子一经扑进,直向里间过道扑去。
却不意,猛可里一人自里间扑来。
这人一身怪异衣着,头、手、脸、身,俱都缠着湿漉漉的布条子,仅仅露着一双眼睛,身后背着一个人,蒙着大幅湿布,说明了对方是有备而来,一切均在事先的计划之中。
乍然相见,二话不说,随着此人的一个前扑势子,掌中厚背鬼头刀,泼风盖顶般,猛力直劈下来。
简昆仑长躯一收,施展的是快速收肌卸骨之术,形象顿失其半,对方的刀便落了空。
那人狂叱一声,身子滴溜一转,第二次发刀,直似长虹倒卷,待将向简昆仑身上挥落,其时已晚,却已为后者抢了先机。随着简昆仑挥出的长衣,火光里有如红云一片,两相交迎,神龙摆尾地一翻折腾,哧地一声,卷飞而起的刀身,曳着长长的一道银光,撞上了屋顶横梁,落下来发出了震耳的一声脆响。
一挣之力,何止千钧!
那人鬼头刀脱手,右手虎口亦裂,顷刻间鲜血染了满手,这才知道来人厉害。
这一霎,火势益烈,喀嚓巨响声中,一根燃着的横梁,自空坠落,差一点砸在了二人身上,四下里浓烟火舌,简直就似把二人吞噬了。
那人连惊带吓,哪里再敢片刻逗留,怪啸一声,陡地腾身而起,直向院内扑出。
简昆仑偏偏放他不过,长躯乍摇,如影附形地跟了过来。
那人真个急了,风车也似的一个疾转,与简昆仑照了脸,顾不得手上的伤,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对方脑门上磕来。
简昆仑恨透了这个人,决计不再留情。身子再次一个快闪,已到了对方左侧,那人慌不迭偏过头来,正好迎着了前者突如其来的一双铁指。
是传说中的大力金钢指吧!
随着简昆仑递出的一双手指,不偏不倚,正好照顾了他那双闪烁的贼眼,扑哧!怒血四溅。那人哎哟一声,整个身子直向后面倒了下来。却为简昆仑当胸一把抓住。五指着力,捏碎了对方胸前的麻花结,身后的那个人便到了他的手上。
火势猛烈,像是天都红了。火焰流飞里,竹篱、老树,略一着及,立时燃烧起来,劈啪声密如贯珠,便是过年时燃烧的花炮,也没有这般热闹。
人心,却只是沉沦……痛到无以复加。
简昆仑目睹下,只觉着悲忿膺胸,无名的激动一时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眼前已是火海一片,再无逗留之理。双手捧着救自敌人背后的人,身躯拔起,宛若轻烟一缕,已自越过火龙也似的竹焰。
却见主人崔平,正自舞着一根竹杖,与两个人战作一团。
现场人数不少,这把火无疑是对方处心积虑的精心之作。
虽是一根竹杖,一人崔平之手,却与真剑无异,迎着对方的两般兵刃:太岁刀、判官双笔,并无丝毫败退之意,反倒越战越猛,招招奇险。
但是,敌人并非易与之辈。两个人都有高功夫,刀笔并施,各有毒招。联手之下,威力无匹,设非如此,便无能阻止住崔平几欲夺身入火海的企图。
眼前他乍然看见简昆仑的来到,竹杖力挥下,逼得当前敌人退后一步,乃得停招跃出战圈。
“多谢贤侄!是老夫之母么?”
话声方歇,敌人的一双判官笔,上点咽喉,下扎小腹,随着来人的快速投身,一股脑照顾过来。另一口太岁刀也不含糊,操刀人是个形同无常鬼的瘦子,八字眉,白生生的一张长脸,面相实在不敢恭维,可刀法得自高人传授,着实不弱。崔平那等功力之人,吃此二人缠住,竟自摆脱不开。
简昆仑急于要知道救出的老夫人无恙否,慌不迭扯开了老夫人脸上湿漉漉的蒙布。
“啊!”他呆住了。竟是老奴周安,想是为浓烟所呛,也已昏死多时。
“老夫人可好?”
一面舞动竹杖,崔平大声喝道:“点海底、心经二穴,应该可以无虑,你们迅速下山,我随后就到。”
简昆仑目噙热泪,应了一声,如法炮制,老奴周安,呻吟一声,果真活了过来。
眼看着大火冲天,一片喀嚓声中,草舍已是摇摇欲坠。
心念着老夫人,简昆仑把心一横,待将二次纵身火场,却为传过来的阴森森的一声冷笑所阻止:“姓简的,你稍安勿躁,留着你那半条命吧!”火光映衬里,人影猝闪,一人当面直立。
声音既熟,人不陌生。黑瘦的块头儿,浓眉大眼,一身茶色裤褂,正是此前旧相识。
简昆仑更已知道了他的名号——九尾桑弧。
眼前的乍然相逢,真够惊心动魄。
“是你?”
“不错,小兄弟,咱们可又见面了!”
桑弧耸动着那双浓浓的眉毛,由不住呵呵有声地笑了,此番他有恃无恐,俨然已非当日吴下阿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无庸多说,简昆仑陡然凝聚真力,向前跨进一步,凌厉的目光,显示着他即将出手,已似再无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