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上隐约听见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厉呼叫声音,随着声音的起落,间杂着凌厉的掌风,以及树木折断、假山倾倒的巨大声音,声势好不惊人。
敢情是对方神经大肆发作了。
这次的发作,竟是这般厉害,大异于简昆仑平日所见,虽然相隔甚远,其间还间隔着一堵高墙,却也能感觉出惊人声势。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脚踢。随着他挥踢而出的拳脚,每一次都发出巨大的声响,间和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叫声音,真正吓人已极。
渐渐地,呼叫声愈见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却是巨大的喘息声,他必已十分微弱,接着连喘息声音也听不清楚,却传过来二先生宛似断肠的声声呼唤:“小娥……小娥……
我的……贤妻啊……”
虽是喃喃自语,静夜里却隐约可闻。
简昆仑心里一惊,却是因为贤妻二字。
一个骨碌待将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却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来。
长帔在风势里微微作响。
眼前这人,有着高颀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视之下,灼灼有光。
乍见之下,简昆仑由不住吓了一跳,只以为是鬼魅当前。这人竟能毫无声息地出现自己当前,当然绝非易与之辈。
眼前人,除了一张脸外,整个身子连同头上长发,全在一袭长帔掩饰里。
那张脸却是并不陌生。简昆仑一经细认之下,顿时为之大吃一惊。
“柳蝶衣!”
面前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正是此间主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见,这张脸其实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记忆,永远也不会忘记。想不到他竟然会亲自来了。双方敌对立场,已是十分明显,柳蝶衣此时的乍然出现,莫非显示着他对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这个突然意念,电也似地自简昆仑的心头闪过,才会脱口直呼,叫出了对方名字。
多年以来,人前人后早已习惯了人们的尊称,乍聆下,这声,“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胆子不小!”他用着惯常的低沉声音,缓缓说道:“就是令尊简冰在此,也当称呼我一声先生,你……”
简昆仑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来,这才觉出前此与二先生互对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韧劲力道,兀自存留体内,并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脸上,不由带起了一丝冷笑。他来的恰是时候,正逢着简昆仑为二先生掌力击弹的一瞬,尚不知悉他们双方融洽的一面,否则又将是一副如何嘴脸,却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为他奇妙掌力所伤,想要复元,最好躺着不动,或是你……”
语势方顿,左手急速抡起,向着他倒地的身子虚按了一下。
顿时即有一股巨力,蓦地击向简昆仑平躺的身躯。
本能上,简昆仑屈居劣势,已难反击,却也不甘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迎着柳蝶衣的掌上劲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个疾滚,已自握住了身后长剑,挺跃之际,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这一掌,其实并无伤害之意,却似为他解除了先时滞留未去余劲。
一念之间,简昆仑才自止住了一时激动,那一口月下秋露总算没有贸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里,不觉莞尔。身形略闪,向着半月轩室内飘进。简昆仑略有迟疑,随即跟进。
堂屋内灯盏未熄,映照着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却已在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端正落座。
简昆仑一言不发地向他看着,在未曾知悉他来此的目的之前,暂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雷文没有把这里的规矩告诉你?”
“什么规矩?”
“住在这里的规矩!”柳蝶衣脸上显然现出了不悦,“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里任何地方,不经专人引带,是不能随便走动的。”
“那只是你们的规矩!”简昆仑冷冷一笑,“我并不是贵门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说得好,就算你是这里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应当遵守的规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说时简昆仑已在主人对面坐下来:“说得明白一点,我只是你们的一个囚犯,一个待死的囚犯,难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着:“我并没有说过这些话!何况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么?”
“可是我却并不自由,仍然在你们软禁之中。”
“这就很不错了!”
柳蝶衣一只手按下了头上的风帽,现出了披散着的一头棕色长发——用一根晶莹嵌金的玉带束着,显示着他不同于一般常人的气质。
接着他缓缓说道:“你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不碍事了,复元得很快……”
“谢谢你的挂心。”
“谷青松来过了?”
“谁是谷青松?”接着他随即明白,点点头说,“那位为我看伤的先生?他来过了,谢谢你。”
“这样就好,他的医术很好。”柳蝶衣点点头,“尤其擅治一切疑难大症。”
“但是……”简昆仑微微一笑,“对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并不能医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顿不做声。过了一会,他才微微扬了一下长长的眉毛,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
“你是个很细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错,我是病了……”
说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片凄凉,却微笑着说:“但是,并不如你想象的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简昆仑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没有说!”
“你的神态已告诉了我!”
微微一顿,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经知道,饮誉天下的神医黄孔,已经被我请来这里……”
黄孔二字一入耳里,简昆仑顿为之暗吃一惊。
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药,保住了父亲当年因腿疾而恶化几至元救的性命。父亲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誉为当今第一神医妙手,想不到他竟为柳蝶衣请来这里。那个船泊中途被迎接而来的红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虽然如此,简昆仑却并不以为柳蝶衣的病势,真的就已痊愈。这些,只凭着他对柳蝶衣的神态直觉观察,即可测知。
然而,他却不必当面点破。
聆听之下,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已经知道。
柳蝶衣说:“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天里,看破了这附近阵势,实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一墙之隔的飞红小筑,你不宜再往,刚才你已经尝到了厉害。再一次说不定你将失去性命,那个人是个疯子,武术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与之抗衡,你要特别小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简昆仑点点头说:“我会记住你的忠告,谢谢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刚才说你是一个待死的囚犯。这句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一个我们的敌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我今夜来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这句话!”
简昆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柳蝶衣说,“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说不定你已经死了。”
简昆仑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认为如此,我随时与他再决一战!”
“你会有机会的……”
柳蝶衣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态度,你以为还能继续活下去?”
简昆仑心头一惊,柳蝶衣的话,他还不十分清楚。
说话的柳蝶衣,却已缓缓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选择与我为敌的路,你应该知道结果是什么。”
说时,他已缓缓自位子上站起,转身向外步出。
简昆仑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却有阵阵花香随着和风飘送过来。
柳蝶衣转过身子,向他静静地看着,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领教一下你的剑吧!”
这个突然举止,使得简昆仑一时大为紧张,呆了一呆,颇难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杀死我,要是你能的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剑,给你三招的时间,三招之内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风萧飒,长衣飘飘,柳蝶衣甚是潇洒地笑着,其实极其自负。
简昆仑心里暗自吃惊,想不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有此一手……看来他口蜜腹剑,实则心怀叵测,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迟疑了一下,简昆仑随即掣出了身边长剑。
“在下遵命!前辈请出剑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伤势尚未全好,我姑且让你三分,就用这双手吧!”
简昆仑聆听之下,没有吭声。这是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奇耻大辱,但是对于柳蝶衣这个风传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暂作例外。心里正自盘算,待将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长帔里抖出了双手。
“来吧,让你三招!”足下一转,呼然作响声中,已到了简昆仑右侧,观其身势,翩若惊鸿。妙在一动即静,看来全无形迹。
“那就得罪了!”
话声甫落,他身子已陡然直切而进。随着身子的前进,长剑直划而出,闪出一道弧形银光,由上而下直向柳蝶衣破胸而出。
这一剑,端的是一个疾字。疾如电闪星驰,唏哩作响声中,已是白刃当胸。
柳蝶衣长眉乍轩,迎着简昆仑奇快的剑锋,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妙在此番阵势,不徐不疾,迎合着对方的剑尖,恰到好处。
乍看起来,明明已为对方剑锋劈中,其实失之毫厘,便自在他转测之间,简昆仑的剑尖,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划了过去。
严格说来,柳蝶衣的身子实在只转动了半圈,也就是在对方剑尖几乎已接触到衣边的一霎间才自转动,如此一来,对方剑招已然发出,想要收回或是中途改变,均已不及,这般身法施展,无疑极是弄险,一般习武者万万不敢尝试,但是柳蝶衣却施展得那般从容。
随着简昆仑收回的剑势,柳蝶衣身子随即复原,一动一静,宛似无迹。
简昆仑明明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偏偏就是慢了半拍,这半拍其实弹指之间,却也是最称紧要的关键所在,剑势既已用老,自是无能改变。一招走空,简昆仑已在一个快转里,绕到了他的左侧,右肩霍地向下一沉,剑身唏哩哩龙吟声里,发出了一片银光。
这一招紫气出云,正是简昆仑生平不传之秘,猝然施展,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柳蝶衣唔了一声,随着简昆仑迫人的剑势,他整个身子,直似车轮般地倒卷而起。
噗噜噜大片衣袂声里,扇面儿似的就空一个打转,其潇洒一如孤云白鹤,翔舞天表。
简昆仑那么快速的一剑,仍然未能奏功,仍然是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滑了过去。
可是,简昆仑却已注意及此,更厉害的第三招点天心便在这一霎施展而出,随着他抖动的剑身,哧地逼出了一股凌人剑气,居中一线,突地直向着柳蝶衣穿心而进。
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长眉突剔,轻叱一声:“好!”
冷森森剑气逼迫之下,眼看着他身子滴溜溜一个快速打转,已自把身子错开三尺开外。
简昆仑心头一寒,才觉出来,这一剑又自落空,眼看着柳蝶衣面色乍沉,苍白的脸上,蓦地罩起一片怒容。随着他的一声冷笑,右手突出,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拿住了对方冷森森的剑锋。
简昆仑只觉得手上一震,仿佛这口剑上蓦地加诸了万钧巨力。透过柳蝶衣一双手指,猝然传递过来。
三招既过,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过他右手的一双铁指,力道至为沉猛,实难相信眼前对方这个后生小辈,能够挺受得住。
力道骤吐,长剑上唏哩哩颤抖出万点银芒。柳蝶衣另一只手上的一双铁指,有似出巢之燕,蓦地直向他双眼上直点了过来。
两股气势,俱皆威猛,简昆仑只略有迟疑,必当溅血对方一双铁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丢剑之一途。
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奇耻大辱之事。简昆仑决计不甘为之,宁可溅血于对方铁指之下,也不愿兵刃失手被夺走。
眼睁睁地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手指已临双目,相差不及寸许,却有两股极尖锐的指风,利刃般透指而临。
简昆仑即使行动再快,也无能闪躲。若非是松开了手上的剑,难能有活命之机。
他却死也不肯松手,全身力道,俱都贯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