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梁老弟,听说你擒了花无媸的孙子,要到天机宫寻仇,可是当真?”梁萧皱眉道:“奇怪,三秋兄从何得知?”明三秋苦笑道:“江湖消息灵通得紧,况且此次云殊连发十二道神鹰令,晓谕武林。如今许多好手都在来此的路上。我也是听到消息,昼夜兼程,从金陵赶来知会你。梁老弟,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暂避锋芒,方为上策。”
梁萧未料自己一发而牵动中原武林,更料不到云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三秋兄义气深重,梁萧五内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见上晓霜一面,着实无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晓霜的痼疾,一过十年委实叫人挂念……”他说到这里,忽见明三秋目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梁萧何等聪明,瞬间觉出有异,迟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晓霜的近况?”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委实不愿以实相告。”梁萧一把扣住他手臂,颤声道:“晓霜到底怎么了?三秋兄,你……你千万不可瞒我。”明三秋只觉他手劲奇大,几乎将自己的手臂捏断,不觉皱眉道:“梁老弟,你须得冷静从事,要不我宁可不说。”梁萧一怔,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缓缓道:“三秋兄说得是,还请直言相告。”
明三秋叹了口气,道:“我虽脱离天机宫,但宫中故旧尚多,这些年多有往来。据他们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韩凝紫,在汉水边遇害了。事后那女魔头眼看难逃公道,也自尽以谢。梁老弟,你须得想开些,有道是:‘酒贱常嫌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世间事原本悲苦者多,欢乐者少。况且事隔多年,伤心也是无用,莫如节哀顺便,自解为好……”
他说到这里,忽见梁萧面色青灰,嘴唇微颤,眼中茫茫然一片,全无神采,不由心头一惊,岔开话道,“梁老弟,如蒙不弃,为兄陪你喝上几杯。”说罢忙招呼小二上酒。
风怜见梁萧这般模样,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觉入手冰凉,忍不住道:“师父,别太伤心了……”梁萧身子一抖,甩开她手,摇头道:“对不住,我心里乱得紧,告……告罪,失陪则个……”他语无伦次说了这几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时,掌下那只茶碗竟已深陷桌内,与桌面齐平。
梁萧动身奇快,奔出数丈,众人始才还过神来。风怜叫道:“师父!你上哪儿去?”她追出茶社,只见他奔走如飞,顷刻间便只剩一个灰色小点,风怜催赶火流星追到山前,却见林蔼苍茫,哪儿还有梁萧的影子。
天道卷 第十章 和谐之道
梁萧疯也似的狂奔,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双腿忽地虚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知觉一点一滴浮了上来,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灰蒙蒙一片,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秦伯符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晓霜与自己相见?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天风提到晓霜;为什么云殊又如临大敌,只因为晓霜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怀恐惧,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柔风拂过他头顶。梁萧抬起泪眼,但觉四面夏花烂漫,阳光妩媚,鸟语啾啁,泉水流泻,溶溶池沼映出无心白云。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宁祥和,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似与这天这地格格不入,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独者更加孤独。
蓦然间,他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莫非老天爷早已厌弃我了?”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孩童之时,上天便假手萧千绝,拆散他与爹娘;在天机宫苦学算数,破解天机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雪;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现如今,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即便到此地步,老天爷还不肯罢休,当他痛苦失意之时,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鼓舞欢欣,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梁萧越看越怒,陡然间跳将起来,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劲、天弧掌力、鲸息功,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尽都使了出来,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
发了千余掌,梁萧精疲力竭,扑倒在山坡上,心头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学又如何?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刹那间,他心灰意冷,将头深深扎进泥土,泪水纵横,将土壤点点濡湿。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萧头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拐进一处密林,林中浓阴蔽日,幽暗无光,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毒蛇盘绕树梢,咝咝吐信。
梁萧走了数步,双腿再没了前进的气力,靠着一棵枯树坐下,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没过多久,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上,他力图不去思想,但越是躲避,那景象就越发清晰。梁萧只觉脑中似有一把大锯,咯吱咯吱不断拖动,禁不住抱头伏在地上,不绝呻吟。这一瞬间,他实已到了崩溃的境地,迷蒙中,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不知为何,他心头一动,不自觉握紧枯枝,随手在苍碧的苔藓上写下一道算题,立而后破,顷刻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这般自问自答,心神被艰深的算题吸引,竟然暂时忘了痛苦。
如此这般,梁萧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隙思索世事。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写了又抹,抹了再写,饿了,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渴了,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不知不觉间,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或是搅乱历法,让日月逆行、星宿错位;或是乱设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圆者变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规。自古以来,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团。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偏要逆天行事,穷思极虑,挑战苍天。
枝桠间影移光转,微暗还明,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梁萧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蓦地回头观看前算,目瞪口呆,一时怔住。原来,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但要得出结果,所用算法都须简捷优美,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算到最后,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怔忡良久,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令他甚是惊惧: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
想到这里,梁萧只觉浑身虚软,搁下手中枯枝几乎失去了一切斗志,昏昏默默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哄然震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之行无知无觉,溶溶泄泄,和谐自然,何论什么善恶?你梁萧不过一介微贱之躯,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刹那间,梁萧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耳闻目见,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趣意。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毒蛇交尾时的异响,他明白看到,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隐现颓机,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含生意。就在此时此地,生与死、盛与衰,循环不绝,处处透着无上和谐。
洞悉默想间,梁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觉生平爱恨纠缠、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一味哀伤难解于天地无碍,不过自伤自怜。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抛开各种思虑,背靠大树吐纳呼吸,过得许久,恢复了些许精力,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但见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灭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瑰丽如金。
他在山间默默走了一程。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当下反手一抄,将七颗铁弹子一并捞在手里,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两人,均是汉人装束,其中一个白脸汉子拿着一张银铸弹弓,脸色惨白,双手发抖。
梁萧皱眉道:“二位为何背后伤人?”二人对视一眼,那白脸汉子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背后伤人也没什么不妥?姓梁的,我认得你。你灭我故国,杀我同胞,血性男儿尽可诛之?既然失手,那么杀剐由人,皱一下眉头的便不算好汉。”他方才这手“七星联珠”一发七弹,打上中下三路,鲜少有人能避开,谁料此番暗中出手,竟被梁萧随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强敌,势必无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个硬气。
梁萧淡然道:“说得好,原来是背后伤人的好汉。”白脸汉子被他一语道出自相矛盾之处,面皮一热。另一豹髯汉子忽道:“梁萧,你瞧这是什么?”他摊开手掌,却是一串羊脂玉珠。梁萧不由神色微变,这串玉珠浑圆莹润,正是昆仑山出产的美玉琢磨而成,他与风怜相处日久,识得是她贴身之物,平素挂在腕上,不离须臾,梁萧不由心头一乱:“糟糕,我只顾自己伤心,竟将她忘了。”
豹髯汉子见梁萧神色怔忡,冷笑道:“你认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哼,有胆量的便去天机宫一会天下英雄?”白面汉子也精神一振,高声道:“对,咱们奉命前来寻你告知此事,但若咱俩午时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梁萧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为脱身,所谓午时不回,多是诈术。
但他此刻无心计较,想了想,挥手道:“你们留下珠串,回去告诉主事之人,辰巳之交,梁萧来天机宫拜会。”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纳珠串,正要转身离开。忽听梁萧道:“使弹弓的,你叫什么名号?”白脸汉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罗浮山‘银弹落月’张青岩是也。”梁萧冷笑道:“银弹落月,名号倒也中听!”张青岩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号中听,本事却未必中用,不由得甚感羞怒。
却听梁萧道:“好,银弹落月,弹子还你。”他一挥手,将七颗铁弹鱼贯射出。张青岩伸手欲接,谁料那串铁弹犹如一条小蛇,半空中嗖地一扭,从他手底滑过,尽数钻进张青岩盛放暗器的鹿皮袋里。这一手算计精准,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无人色。梁萧悟通“谐之道”,牛刀小试,微觉满意,当下抛下二人,大步去了。
走了一段路,梁萧发觉原来自己这几日始终在括苍山,未曾远离。他打了一只山鸡,裹泥烤熟就着山泉吃了,吃喝已毕,其时仍早,调息了一个时辰,又打了几趟拳脚,舒展筋骨。
辰时将到,梁萧方迈步向天机宫走去。不一时,遥望怨侣双峰隔水相对。梁萧胸中一痛:“山水如故,人事已非,怨侣双峰尚存,世间情人安在?”他想起少年时听花慕容念过的那首古诗,不由得喃喃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梁萧一颗心随那诗韵古调低回宛转,久久难平:“牛郎织女纵是堪悲堪怜,犹能隔水相望,而我不远万里重返中土,欲要瞧晓霜一眼,却已不可再得了。”他想到此处,不自禁泪眼迷离,但怕附近潜伏着对头被仇家瞧见懦态,徒添羞辱,当下抹去泪水,走到东峰之前,将身数纵上到峰顶,峡中长风西来,激得他衣发簌簌作响。梁萧蓦地向着东方,豪然长啸,啸声逆风远送,引得群山回响,经久不绝。
片时工夫,便见一叶千里船自上游飘下,“池鹤”叶钊立身船首,手把两支龙角,驶至怨侣峰下,停舟叫道:“叶钊奉宫主之命,特来相迎,阁下请上船吧。”梁萧见他神气冷淡,心神一黯,叹道:“不才再蒙叶公引渡,幸何如之。”叶钊听得这话,不觉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正是自己将那小小顽童一手渡至天机宫中,而今人移事改,恍若幻梦。正自嗟叹。忽见梁萧挽起长衫,自怨侣峰顶笔直纵下,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使不得!”
却见梁萧来势不止,半空中忽地一展大袖,拂了三拂,劲若有质,拍得水面涟漪四起,劲气反激回来又将他托住。三袖拂罢,梁萧已轻飘飘落在船尾,千里船半点晃动也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