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岚在洛阳地界的界碑前勒马,轻轻喘了口气。他注视着界碑上的字,很久很久。她以为他是在等她,可是当她到了他的身边,他依然望着那界碑。“大哥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没,只是想起一些事,不重要。”
天色已晚,傲月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沉重的语调里她还是感知到他的忧伤。
“真不知今天该不该带你走这条道。我们今晚直奔谢府。”
夜晚去那么荒僻的地方实在不是明智的决定,不是怕鬼,而是怕邵七万一派人跟随而至,暗下黑手,成败难料。但谢岚的固执更甚。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是更清楚自己的心境。洛阳,许久没回洛阳了,不堪回首,终须回首。他长叹一声,驾马往前去,不过这回不是不要命的疯跑,而是徐步缓行。
没走出多远,前方突然出现一位白衣老者:正是在对付虎威山庄的行动中出了很大的力的长老。谢岚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既不知道何故他在各大门派中如此有威望,又不知道何故他不愿透露真实身份,更不知道那些江湖人为何也替他隐瞒身份。只是每次他一出现,必然有非常关键的事发生。
“谢少侠慢行!”老者果然是冲着他来的。是要提醒他什么事吗?
“谢少侠,老朽恭候多时。”
谢岚下马还礼:“怎敢劳长老在此等候晚辈,谢岚失敬。”
“谢少侠此言差矣,少侠又怎知老朽会在此处等候,何失之有!”三人一起笑了起来。“话说回来,谢少侠与夫人新婚燕尔,神仙眷侣,想必快忘了江湖世界了吧。”
谢岚摇了摇头:“人在江湖,即使想忘却,也是不可能的。”
“如此,少侠的婚宴怎么连老夫都不请?”
这一问使谢岚稍有脸红,他实在不是一个张扬的人,更不是一个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人:“惭愧,实在是不想让江湖人知道,未料想邵七眼线众多……这般事都能传得天下皆知。”
老者大笑:“如此美事,难道还怕天下英雄知道?”
“长老就不要取笑大哥了,”傲月见谢岚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也顾不上礼数插嘴道,“大哥本是求个安静。不料虎威山庄似乎不想看见一个安静的天下。”
“少侠——似乎当称‘大侠’才对。大侠若想此时求安宁,就怕为时尚早。老夫此来正因此。”
“谢岚知晓如今局势。长老是要给晚辈下什么任务吗?”
“谢大侠,邵七不是省油的灯,此番放虎归山,我们都有疏失之责,并非老朽责难大侠——老朽亦知肖盟主之发难不合情理。不过邵七回归湖广,确实会给江湖带来一场浩劫。到时候就怕谢大侠有心避开江湖也难逃邵七的魔影,因而抽身退却绝对不是英雄所为啊!武林盟主肖剑大侠正组织人手调查邵七行踪,谢大侠何不帮他一把?”
“此中利害谢岚心知。长老放心,没有把虎威山庄的事了断,谢岚是不会放手江湖事务的。至于肖剑,不提也罢!”谢岚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带着几分气。
“第二件事老朽便是要为肖盟主说上几句话。江湖事,绝非一人之力能为。生死关头,还望大侠念及旧情,扶助肖盟主,共图江湖之安宁——这毕竟比大侠个人恩怨重要。”
谢岚笑了笑,不作声。老者没有继续此话题,也许这番话根本不该对谢岚说,自古都没有送上脖子等人宰割的道理。傲月眼见谢岚的神色又比刚才凝重一层。
“还有一件事,请大侠务必收下此剑。”长老突然亮出风雷剑,横在谢岚的面前。
谢岚甚是一惊:“这教晚辈如何受得起?”
“唯有谢大侠收下此剑,武林才能避免浩劫。”
“此话怎讲?”这番怪论他前思后想都不明白。
“谢大侠不记得那两句话了吗?”老者捧剑又进一步,为的是要让谢岚看清剑鞘的刻字:风扬潮起,雷鸣坤撼。
“长老又想提醒晚辈所谓风雷克无名的传说?”
老者倒是清楚谢岚所想,答道:“那传说三言两语道不清,大侠也不会有闲心听老朽胡言。不过风雷剑确实是柄好剑,曾经的正义之剑决不能落到邵七手里。”
“留在长老处岂不更安全?”
老者脸色霎时黯淡:“老朽自觉无颜……谢大侠就答应了老朽此心愿吧,让老朽放心地离开江湖。”
他更不解:“莫不是长老欲隐退?带着风雷剑离开不更安全?”
“老朽是去赎罪,三十年前犯下的弥天大罪……谢大侠就别追问了,老朽……实在惭愧……尤其对尊师……”正在这时,远处来了两个人,带着几分凶相几分粗野。显然是冲着老者来的。
“罪?长老何罪之有?长老认识师父?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老朽心愿已了,唯欠此罪。”他又递给谢岚一个布包,谢岚只得接过剑和布包。随即老者笑着向两个凶汉走去,笑里带着慈祥。
谢岚一个箭步拦到他们之间。平白让他们把人带走,哪是谢岚行事的作风?
一人抱拳道:“此乃本帮家务事,大侠最好不要插手,敬谢大侠声名,因而只要大侠不插手,我们也不追究盟主的追杀令。如若不然,我们只好成全大侠与此人一道赴黄泉。”
“敢在我面前杀人?”那两人的嚣张让谢岚发怒了。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好人为何要受罚?
“谢大侠,不必插手。三十年前我确实杀死了他们的前任帮主和许多门徒,不是失手,是图谋已久,也不是光明正大——他与我无怨无仇,也没有误会。此事尊师会向你证实的。老天爷给了我三十年补过,好让我不下地狱,我已经知足了。大侠不是一向自认为正义?如此恶人,难道应该放过?”
谢岚再也不好说什么,虽然他心里憋气。但是长老已经发话,如此大罪,他除了惊讶也只能表示同情了。想必这也是长老的心愿吧,论武功,整个江湖有几人能与之抗衡?论道义,他也在尽力。隐姓埋名绝迹江湖已经作为偿赎。大概还不够吧……谢岚往路旁迈了一步,让出道。长老走到那两人面前:“我可以实践约定了。带我去见你们的新帮主。”
“约定?”谢岚心头猛一惊。对付虎威山庄的人手全是长老组织的,利用他过去在江湖的威信。难道所谓约定指的就是这交易?就因为虎威山庄之战才使得他终于要承担躲避了三十年的过错吗?不及他追问,那三个人已经走远。而傲月担忧地望着谢岚,怕是想说,别总惹祸上身。
手中的布包也是一个悬念,除了风雷剑,长老另有所托吗?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火漆封印的盒子。还有一封信。谢岚启信一阅,脸色霎时变了。他赶忙把木盒与信重新包裹好,吩咐傲月:“快随我来!”说着就上马飞奔而去。傲月来不及问因果,只好紧紧相伴——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
不一会儿夜幕就静静地压下来。世界漆黑一片。而他们在荒野里继续行进。浓密的树叶遮挡着本就清浅的月光,没有灯火,看不清路,不过谢岚半点都不迟缓。而傲月只等他解开谜团,一心相随,再不顾其他。
第三节 午夜追怀,负枷难破
第三节午夜追怀,负枷难破
他们在一片小山岗上止步。月色把这一片山岗照得凄冷。风吹得正紧,观四周,杂草掩径。那月影下的草随着风飘摇不定,顶着光辉仰着头闪烁,冷不丁傲月心头掠过几丝寒意,打了个寒噤。
“应当就在这附近……”他现在恐怕只惦念着要办的事,早就忘记她的存在了。
她可不愿在荒山里被冷落:“大哥……我好冷……”
他回过头,笑了笑,解下披风为她披上。那笑有些古怪,带着几分牵强。“随我来……”他伸出手,挽起她的胳膊,向那足有半人高的野草丛中走去。每往前一步都有清脆的“吱嘎”声。杂草背后掩着一块将倒而未倒的石碑。石碑上没有刻字。谢岚低头凝视,不作声。
“此地便是谢宇轩将军的安息之处?”
他点点头,欲说还休。仰头望天,月色也正迷茫,心底同时升腾起一片迷雾。父亲当年的选择令他怅惘。郁积在心底的很多事也随着这怅惘一同翻腾。
她想说些什么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静静等待。他不知费了多大劲才使自己平静,回身牵马。
她问:“这就去谢府吗?不解释些什么?”
他只是摇头而已。
黑夜里的谢府分外可怖,就似一幢鬼宅。他把她领进一间勉强挡风的屋子,生了一堆火:“今晚就在这儿休息。”
她提醒:“大哥没什么想说的?你不是说,欠我个交待?”
他低首一笑:“是啊,我是说,边休息,边听我解释。”他的叙述从谢宇轩寒山征战,为国效命开始,一直到建立了赫赫功业,却遭奸人陷害,一夜间家破人亡。
“父亲是太顾及我才被那杀手杀死的。这便是藏在我心里二十多年的死结。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也许他和母亲未必就此而败,背负二十多年的冤屈。害他的人中活着的,此刻在京城,位高权重。他们应当不知道我的存在,更不知道林将军当年会突然从边关告假赶到洛阳,带我去了蜀山。他带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便是今日长老给我的那个木匣。那里面藏着所有他所掌握的那些贪官通敌卖国的罪证。我找了这东西很久。可惜一直只找到林将军与父亲的一些信件。从林将军的书信里我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是那些人利用职务之便将上等官盐与粮食冲成次等廉价卖予西夏军队,从中收取西夏方面的利钱……父亲不愿与这些人合作,并且欲将此事通报朝廷……可是,他的奏折还没来得及送出……”他打开木匣,取出奏折。上面沾染着血,谢宇轩的血。敌人不知道奏折的存在,不然一定会从谢宇轩身上将其搜走。“我永远忘不了父亲用染满鲜血的手把敌人的剑引向自己的胸膛……那种神情……”
谢岚把双手紧抱成了拳,放在膝头。他的话没有继续,也许是无法继续。
傲月追问:“那么那封信?大哥看了那封信神色就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写给我的。”谢岚把信递给傲月,“这些证据本都在师父手中。为了不让我复仇,他一直不愿把这些东西给我。看完信我才知道那是师父的一番苦心。大概他老人家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吧……我终于可以还父亲一个清白了。那位长老想必与师父相识。说起今天的事,真是懊丧!”
木柴“噼啪”作响,火光跃动,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她一眼望见那张沉静却苍白的脸,就觉得心头一阵痛。他一定是想弄清长老当年所犯的过错吧!可是毕竟他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如这场无奈拖了二十多年的冤案。她从背后温存地用手臂环住他,轻轻把头倚在他的背上,却觉察到他狂乱的心跳。他是个经历无数风浪的剑客啊!她好一阵惊愕,兴许二十多年的雨水已经把血腥味洗得干干净净,却洗不去谢岚心头的伤。他的心曾在这里被残忍地撕碎,他的英雄父亲和母亲悲惨地倒在他的脚边,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他!仇敌在阴暗的角落里窃笑,他却在这人世苟安。谁知道“千年寒冰”的心竟还有一道裂口?这一夜,为了兑现对所爱的人的承诺,他自愿揭开伤疤。
傲月到底还是不知该安慰他什么。
许久,他回过身,把她的头按在胸前,长舒一口气,吐出两个字:“谢谢。”
“月儿不想看见大哥此般辛苦。”
“不是为仇恨,是为我的梦而辛苦。”他还是用了“辛苦”二字。
箫声又起,本就半含着呜咽,此刻更带着一点凄惶。她不由自主感到恐惧,就像深陷入黑暗中,不可知觉,不得呼吸。仿佛自己立刻会被撕裂成粉末,在大风里散得无影无踪。
“大哥,别吹箫了……”她把手按在他的箫上,“能不能把心事都说出来?我知道,回到这里对你来说简直是一场煎熬,可是很多事不是藏在心里就能化解的,比如宁大哥的事,十年了,你还是在伤感。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你伤感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浅浅一笑。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苍白的笑,不耐烦地抗议:“别这样,大哥,别和自己过不去。”
“如我所想,即使告诉了你,梦依然只在梦里是最真实的。”她听不明白。他又说:“今晚陪我说会儿话行吗?听我说就行了。”“只要你愿意把话说出来就好。”她点了点头,含情脉脉的眼神令人心醉。谢岚忍不住吻了她。她就势依在他的怀中。火堆向他们播送温馨,四周昏黄一片,虽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