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萨特已经讲得十分清楚了。他也是这样做的。60年代以来,萨特仍然主要从事文学创作,他的重要文学作品《词语》、《家庭的白痴》前三卷完成于这一时期。《家庭的白痴》第四卷的写作因萨特双眼几乎完全失明、无法继续进行文学写作才被迫放弃,时间大约是在1973年8月。所以我认为,在萨特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作家兼斗士”和“斗士兼作家”之分。
柳文在谈萨特的政治化倾向时说:“正是他长达三十年的社会政治活动的色彩与性质,使他获得了法国共产党与苏联社会主义阵营的同路人这样的名声。”这一概括也是不准确的。“二战”以来30多年,萨特的政治立场和态度随着国际、国内形势以及他本人对问题的认识而不断变化,不同时期也有不同重点,并非一个“法国共产党与苏联社会主义阵营的同路人”所能涵盖的。大致说来,在40年代末、50年代初,他的政治态度是,在美苏两大政治军事集团的对立中,不站在任何一方,反对冷战,反对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可避免论,希望两者和平共处。大约从1952年开始,到1956年匈牙利事件发生为止,他有保留地支持法国共产党和苏联,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从阿尔及利亚战争开始,到1962年阿尔及利亚获得独立,他的主要政治关注点是阿尔及利亚人民反抗法国殖民者的民族解放运动,他坚决站在阿尔及利亚人民这一边,为他们的解放事业而贡献自己的力量。在这之后,大约从1965年开始,萨特积极参加反对美国侵略越南的斗争,特别是主持罗素审判国际战争罪犯法庭。在1968年5月风暴中,萨特坚决支持学生反对政府和旧教育体制的运动。在这之后,他同年轻的左派分子建立联系,同他们一起做了大量工作,直到去世。此外,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关系也一直是他深为关注的问题。他希望两者能够通过和平方式解决存在的问题,并尽自己的努力来促成双方的和谈。
柳文对萨特作的“盖棺论定”是,萨特的政治化倾向“没有在他文学价值的天平上加上什么有份量的砝码”;“他在具体的政治社会事件与极左思潮中,投入得太无所顾忌了,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作家最好应该保持的适当距离”;“他所倚赖的政派与阵营,他所全力介入的政治社会事件与社会思潮,在历史发展中成为过眼烟云”,“暴露出严重历史局限性而黯然失色”,“他所站立于其上的那块基石悲剧性的坍塌下去了”,“他在那里所投入的激|情、岁月、精力、思考、文笔几乎大部份都付诸东流。”总而言之,是完全否定的。
果真是这样吗?就上面列举的萨特各个时期的主要政治态度来看,我无法认同柳文的结论。首先要说明一点的是,萨特在介入任何社会政治事件时,并不依赖哪一个“政派”或“阵营”,而是像他自己所说,他不由任何人决定,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论和政治信仰行动,完全是自由介入的。
萨特采取反对冷战的立场,支持阿尔及利亚人民的民族解放斗争,反对美国侵略越南,即使从今天的眼光看,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历史局限性”。当法国国内右翼势力和其它左翼力量都采取反对法共的立场、法共处于困难境地之时,萨特有保留地支持法国共产党,说了它的好话;在国际上,苏联相对处于弱势,萨特也采取支持态度,从而当了4年同路人;这一政治选择也很难说就是错误的。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中,右翼采取支持以色列的立场,左翼采取支持巴勒斯坦的立场,而萨特的立场是,不特别站在哪一方,希望两者和平共存;由于这一独特立场,他不仅遭到右翼的反对,也被他的左翼朋友所不理解,使自己处于十分孤立的状况;他寻求双方和平共存的努力,在当时的形势下就像堂吉诃德同风车的搏斗;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萨特的立场,看他为此所作的不懈努力,不能不叹服他的坚执和远见卓识。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永恒价值(3)
柳文中提到“极左思潮”,大概是指萨特支持的1968年5月学生运动以及其后与之一起活动的“毛主义者”,而这一指称也是不准确的。这里有几个层次的问题都须得弄清楚。首先,应该将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与法国1968年5月学生运动区别开来。两者最根本的区别是,前者并非是自发的,它在形式上是群众运动,实质上是自上而下的,是在上层号召和或明或暗的操纵下进行的;而后者完全是一场自发的学生运动,并由此引发法国广大人民群众的造反运动。其次,应该将中国的毛泽东思想与法国的毛主义区别开来。1975年萨特同几位萨特研究者有一个关于他的哲学的谈话,其中谈到法国的毛主义者。访谈者说:“法国的毛主义者有10%的成分是毛,而其余90%的成分是很不容易确定的。”萨特表示认同这一说法。最后,应该将法国的毛主义者同萨特区别开来。在同一个谈话中,当访谈者说“有些评论者试图发现您是一个毛主义哲学家”时,萨特回答:“这是很荒谬的。我不是一个毛主义者。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哲学访谈录》)萨特只是愿意同这些年轻人探讨一些问题,同他们一起做一些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但并没有将自己与他们等同起来。他仍然保有自己思想上的独立。
柳文认为,萨特的永恒价值在于他那些没有受到其政治化影响的文学作品,而萨特自己特别重视的却是作为他“几十年政治社会活动主要体现”的《境况种种》文集,其重视的程度让柳先生“感到惊奇”,而“今天已经很少人对他《境况种种》中的政论与社会评论感兴趣了”。
萨特晚年在两个地方谈到他的作品流传后世的问题。一个是在《70岁自画像》中,他在回答“你希望新一代人检起你的著作的哪一部分”问题时,开列了几部著作。排在最前面的是《境况种种》〉,他还有一个说明:“你不妨说《境况种种》集是非哲学部分中最接近哲学的:评论和政治。我很愿意这一部分能留下来,愿意看到人们去读它。”然后是传记《圣热内》、哲学著作〈辩证理性批判〉、戏剧《魔鬼与上帝》、小说《恶心》。
另一个是在他与波伏瓦的那个长篇谈话中,波伏瓦问:“就你所想,你认为是你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还是哲学著作更可能流传下来?或者两者都可能?”萨特回答:“我想是《境况种种》,其中有些文章关系到我的哲学,但风格非常朴素,谈的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波伏瓦:“总而言之,是对这个时代的一切方面的一种批判性的反思?包括政治方面?也包括文学和艺术方面?”萨特:“我很愿意看到伽利玛出版社能把它们汇成一卷出版。”
这两个地方的意思是一致的:如果只能有一部作品流传于世,那就是《境况种种》;这既是萨特的意愿,也是他认为实际上可能出现的情况。
萨特本人的看法正好跟柳文相反。柳文认为,最不应该,而实际上也不可能流传下来的萨特著作就是这个《境况种种》。我们应该认可哪一种说法?
这两种看法的对立是基于一个更为根本的思想对立:柳文认为,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是不能政治化的,是不应该有“具体政治限定性、时事性”的;而萨特认为,一个作家应该首先为同时代的人写作,他首先考虑的是必须谈论的主题——与现实社会有关的问题,需要提供的证据,以及使事物便于理解、较能打动同时代人的心的风格等等;如果对这个问题处理得好,能够让人们按照自己的观点去行动和看问题,这就是成功。在这之后,才有后世的观点:这个作家会想到,如果自己的作品完成了被指定要完成的东西,将来它在普遍形式中也会有影响,从而具有一般的价值。也就是说,先有今世,再有后世;先有当下的时效性,再有所谓的永恒性。我赞同萨特自己的说法。
而柳文是将两者对立起来了:要么今世,要么后世;要么具有当下的时效性,要么具有永恒性;非此即彼。实际上,萨特的文学作品可以判然分为这两类吗?例如《魔鬼与上帝》,这是他自认为写得最好的戏剧,也是戏剧界公认的萨特戏剧上乘之作,确实有一种形而上的味道,深入探讨了自由和道德问题;同时它也是萨特对于50年代初世界政治形势的一种反映,与他的政治态度是紧密相连的:剧中的主人公格茨最终选择了相对的善,参加农民起义,而萨特选择了做共产党的同路人。再如《阿尔托纳的隐居者》,这也是戏剧界公认萨特写得最好的戏剧,它直接来自萨特对于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感受,每一个看演出的观众都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具有一般的美学价值。萨特这些被公认的上乘之作,在写作指导思想方面,与那些相对来说不成功的作品如《涅克拉索夫》并无实质性的不同。
萨特的永恒价值在哪里?我想,他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也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政治活动家;这三者不可能截然分开,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总体化的萨特;萨特的价值就在于这种总体化。落实到作品上,它们的价值也在于这种文学性、哲学性、政治性的有机结合而形成的总体化,这种总体化的最好体现是《境况种种》。
柳文似乎喜欢用第几流来评价一个人和他的成就,在它看来,萨特在文学方面也许可以说是第一流的,而哲学只能是二流以下了,那么在政治上似乎根本就不入流,压根是一连串的错误。我当然不同意这种评价。如果一定要按照这一套路来给予评价,我的看法是:萨特无论在文学上,在哲学上,还是在政治活动上,都可以说是第一流的;而他作为一个总体化的人,则不仅是第一流的,而且可以说是超一流,虽然萨特本人是十分讨厌将一个人归为第几流这种做法。在哲学领域,也许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比他更有影响;也许布莱希特的戏剧比萨特更有特点;也许还有不少小说家比萨特更有成就;……但是,从总体上看,萨特要比任何一个作家和思想家更深刻、更突出地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世纪(1)
即将结束本书时,我看到商务印书馆2005年2月出版的一本关于萨特的书——《萨特的世纪》,中文本译者闫素伟。原作者是一个法国人,贝尔纳•;亨利•;列维。要说明的是,这个列维跟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个化名为皮埃尔•;维克多的贝利•;列维不是一个人。从书的有关内容看,这个列维跟萨特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关系,既不是萨特思想的信奉者,也不是反对者。他对哲学很有研究,是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尔都塞的学生。原书出版于2000年,世纪之末,作者意在给萨特及其思想一个总结。该书篇幅不小,中文字数约56万,资料丰富,内容充实,分析也有独到之处,是一部很有分量的萨特传记。作者的年龄与本人相仿佛,萨特去世时我们都到了“理智之年”。看一个法国同龄人,特别是一个有着较深哲学素养、专门研究萨特的法国同龄人是怎样看待萨特的,对我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因此,我想借着对该书的评论(也就是同该书作者对话)来结束本书的写作。
在“序”中,贝尔纳•;列维说,他在酝酿写萨特的一个很长时期里,萨特作品是最没有人理睬的,最没有人要的,法国已经没有多少人对他感兴趣了。萨特去世之初,萨特曾在中国“热”过一段时间,但不久就有新的热门人物和话题产生,萨特越来越成为一个过了气的人。到现在,恐怕有不少大学生甚至连萨特这个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在上一章中也谈到这样一种对萨特的态度和看法。看来萨特思想的命运在它的诞生地法国和在中国有某种类似的地方。
贝尔纳接着说,萨特的影响实际上仍然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所不在的,也是十分复杂的。“他死后尸骨未寒,以他为焦点而发生冲突的政治和形而上学的利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矛盾。”(《萨特的世纪》)因此,他愿意深入研究萨特。“萨特就好比是一个展开的时代。透过萨特,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世纪的万花筒:人们如何走过20世纪,如何在这个世纪迷失方向,如何消除这个世纪可悲的趋势——现在又如何进入一个新世纪。”(《萨特的世纪》,第7—8页)我十分认同这段话,我写《百年萨特》的目的也在于此。
该书谈到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爱。(顺便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