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言,他也可以说是富足的,就是说,他有一切东西而不知道缺乏的痛苦;另一方面,他又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占有过任何东西。他不缺什么,但任何东西都不是他的。在现实中无法占有,那么就在想象中实现,于是就发生了这种占有词语的移情现象。他是以占有者的身份来投放词语;对他来说,词语一开始是一种占有的工具,只是到后来,它才成为集体交流的手段。萨特最后总结说:“这对我曾是最重要的事情。语言是属于我的某物,一半是被表示的事物,一半是外在于它们的表示者。‘桌子’这个词一半在桌子中,一半在我的智谋的工具性的延伸中。” (《作家和他的语言》)
萨特分析自己如此痴迷于文学和写作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把文学当成了自己的上帝,在写作中倾注了自己的宗教情结。家中几个人宗教信仰各别:外祖父是新教徒,外祖母是天主教徒,母亲不信仰任何教派的宗教,只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宗教情感。外祖父和外祖母常常在餐桌上拿对方的宗教信仰开玩笑,虽然不含什么恶意,在不经意间让小萨特觉得,任何一种宗教信仰都是没有价值的。尽管大人们一致决定让萨特上教堂和领圣餐,但宗教在他心中已经失去了分量,他实际上缺乏信仰。没有信仰,就会有对死亡的恐惧。为了摆脱这个,他把对于不朽的渴望倾注到写作之中。他所想象的文学生活实际上是以宗教生活为榜样,他唯一的梦想是通过文学、写作来拯救自己的灵魂。
除了这两个原因,萨特终生以文学为业,还有一个十分偶然的因素:他对外祖父意思的误解。
小萨特的写作活动获得母亲的赞赏和鼓励,她常常将儿子的作品念给大家听,而大人们也都称赞不已。但看到外孙越来越痴迷于写作活动,外祖父开始担心起来。在他看来,当一个专业作家是没有出路的,作家中有不少穷困潦倒终其一生的例子。他不希望小外孙走这一条路。由于他一向不强迫萨特做什么,这次也不打算断然反对外孙的意向,于是采取一种委婉迂回的劝诱方法来打消外孙的念头。
一天晚上,施韦泽将女人们赶出室外,说是要跟萨特进行一场男子汉之间的谈话。他把外孙抱在膝上,十分严肃认真地同他谈了一席话,大意是:他萨特要从事文学写作,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本来是很不错的事情;但作家是一个生活没有保障的职业,不少著名作家挨饿而死,或者为了糊口而出卖灵魂。为了顺利从事文学写作,他应该另有一个职业,这就是当一个大学文学教师。教书有稳定的收入,还有较多的空闲时间。这两个方面的工作相辅相成,他完全可以将两者结合起来。
外祖父说这番话可谓用心良苦。他的本意是,萨特听到作家困苦不堪的境况后会知难而退,慢慢打消当一个作家的念头。然而萨特完全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要自己坚持走作家的道路,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另外兼顾一个第二职业。
外祖父这样严肃认真地同自己谈话,对萨特来说是第一次。以前他俩在一起时总是闹着好玩,他从来没有把外祖父的话当真。如果这次外祖父还是跟以前一样,在说说笑笑当中谈及此事,他肯定不会当一回事。但这次谈话跟以前完全不同,萨特不禁想起平素外祖父对其子女(包括安娜…玛丽)的严厉命令,那是不得不服从的。因此,他必须当一个作家,这既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外祖父的命令。
年近60岁时,萨特在自传中回忆说,正是由于他把外祖父的“反话”正听,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他写作写累了想歇下来,外祖父的话就立即在他头脑里响起,催促着他回到书桌旁继续奋笔疾书。到现在回顾此事,特别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禁想到,自己花费一生心力、夜以继日地埋头写作,花费了那么多笔墨纸张,抛出了那么多写出的书,其实并没有任何人请他来写,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个早已去世的老人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却是被完全误解的,不禁让人啼笑皆非,深感人生之荒诞。
除了立志当一个作家,这种童年的过度阅读还对萨特成年后的一些生活习惯产生影响。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长年沉迷于书本,小萨特已经通过图画和文字,在世界各地漫游了一番。很有意思的是,他读的第一本书的书名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苦难》,看来萨特很早就在咱们中国的地盘上遨游了。当然,他实际来到中国,是在四、五十年以后。成年后的萨特,除了写作,唯一的爱好是旅行。这跟他童年的阅读应该有很大的关系。
童年的阅读习惯还影响到他旅行的方式。一般旅游者每到一地,大都是直接奔向该地著名的自然景观,逐一游览,惟恐漏掉什么。萨特则不同,他对自然景观并不特别感兴趣,想必是早在书本上看过了。更多的时间他是坐在该地一个广场上,默默地抽着烟斗,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在心中体会着这里的人文氛围。
我们甚至可以从他成年后的日常生活习惯中看到童年受到的人文熏陶的影响。例如,他不喜欢吃那些生的东西或呈现自然状态的东西,如水果和血红色的牛排。他在日本访问时出于礼貌,勉强吞下主人敬献的生鱼片,回到旅馆就全吐了。他喜欢吃的都是经过人们加工的食物,如水果罐头,如香肠。凡是跟人有关系的东西,他都能够适应,而那种纯粹的自然,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第一部 孤独(1905…1939)童年(1905…1917):占有词语(2)
阅读和写作激发了萨特的想象力,使他在孤寂的生活中获得安慰和自信心。童年生活中,还有一个东西同样起到激发想象力的作用,同样给了他精神抚慰,这就是音乐。
外祖父家可以说是一个音乐世家。外祖父会作曲,创作的乐曲带有门德尔松的风格,他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母亲安娜…玛丽同样钢琴弹得好,她能演奏肖邦、舒曼等人的难度极大的乐曲。此外她还有一副好嗓子,而且经过专门训练,唱出的歌真可以说是宛转动听,余音绕梁。外祖母、舅舅、舅妈、表兄弟们,人人在音乐方面都有一手。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萨特自然而然地喜好上了音乐。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着母亲去体会音乐之声。往往是在晚饭后,母亲开始弹奏钢琴,小萨特站在一旁,随着钢琴的节奏和旋律,陷入丰富的想象之中,以前看的那些爱情和战争故事浮现在脑海里,他自己成了主人公,成了救美和杀敌的英雄。想象到得意处,他情不自禁地抓起外祖父用的尺子和裁纸刀,把它们当成剑和匕首挥动起来。这时他充分感受到自己的强大和无所不能。
大约10岁左右,萨特开始练习弹钢琴,并且是上正规的钢琴课。到后来,他已经能够弹一些难度较大的曲子了。当他弹到一定水平时,母亲和他一起弹,两人合奏,这应该是萨特一天最快乐的时光。这种对音乐的爱好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了萨特的想象能力和文化鉴赏能力,对他以后的文学创作是很有好处的。在他的成名作《恶心》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情节:主人公洛根丁在听一张唱片,那是一个黑女人在唱:“在这些日子里,亲爱的,你会想念我。”这应该是萨特自己对于音乐喜好的写照。萨特经常参加音乐会,他弹奏钢琴的爱好保持终生,直到晚年双目失明、胳臂也抬不起来才被迫放弃。而在那时,听自己喜爱的唱片是他最大的慰藉。他家中藏有许多名曲唱片。
萨特在将近70岁时,回忆童年的生活,特别提到自己对于月亮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觉得月亮是自己的月亮,他同月亮之间有一种默契。当他抬头遥看那一轮皎洁的玉盘时,总是不自觉地同她对起话来,向她任意倾诉自己心中的一切,虽然是默默无语的。
这里他仍然发挥着在阅读和音乐里面已经体现出来的想象力。当看到月亮上面依稀可见的明暗起伏之处时,他将那幻化为一张微笑的脸,一张只向他展示秘密的脸,一张让他倍感亲切的脸。童年萨特害怕黑暗,而月亮让他战胜恐惧,消除了黑暗的阴影。
这种月亮情结应该来自他的孤寂感以及力求摆脱这种孤寂感的需要。童年的体验在他成年后仍然有着影响。许多年后,他写了一篇小说,名为《午夜的太阳》:一个小女孩的头脑中常常浮现出这样一种情景:深夜的天空中出现一轮辉煌的太阳;一天她真的看到了午夜的太阳,但它不是圆的,而是一道长长的光。这篇小说折射出萨特的月亮情结,这个小女孩的感受其实就是萨特自己的感受,这个午夜的太阳其实就是月亮,被他幻化的月亮。
后来他还在一个剧本中加上这样一个情节:一对流浪者在月光下谈论月亮。这实际上表达了他自己对于月亮的喜爱和欣赏之情。1969年美国宇航员登月,萨特特意租了一台电视机看登月实况转播。这一次他总算是真正看清楚了月亮是一个什么样子。但这样一来,他对于月亮那种因其神秘性而产生的特殊感情也就不复存在了。这让他在获得一种满足的同时,又有深深的遗憾和失落。
童年萨特长期的孤寂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咎于外祖父。萨特到了上学的年龄,本来应该把他送到学校,外祖父也送了,但没有送成功。
出于做外祖父的偏爱,施韦泽认为刚到上学年龄的外孙不能从最低年级读起。最低年级是10年级预备班,然后再上升到9年级、8年级等等。他将萨特带到蒙田公立学校,对校长说,这孩子天分极高,已经写了不少东西,应该直接上高年级。校长让萨特直接上8年级。但过了两天,校长通知施韦泽,因为基础太差,他的外孙还是只有从最低年级读起。校长同时还给他看了萨特作的一张听写测试卷,上面全是拼写错误,几乎没有一个词是对的。
施韦泽为此同校长大吵了一通,要求校长收回成命,但遭到拒绝。一气之下,他让萨特退了学,请老师在家给外孙上课。就这样,萨特接触同龄人的时间被推迟了几年。这一境况对萨特一生有很大影响。
这一影响首先表现为不合群。萨特很难融入同龄人的群体中。萨特在自传中描述了当时的情状。当他和母亲在巴黎卢森堡公园散步时,可以看到一群群孩子在自由自在地玩耍,但他只有用羡慕的眼神在一旁看着,却不敢上前参加进去。而孩子们谁都没有理睬他,谁都不知道他是个天才和英雄(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这一时刻,他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真实地位:他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谁都不要的可怜虫!
安娜…玛丽觉察到儿子的困窘境况,想催促他参加进去,就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你这个傻瓜还楞着干什么,还不过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你玩!”而萨特却倔强地摇摇头,不过去。
看到硬赶他去不行,安娜…玛丽又指了指旁边几个一边织毛线一边看孩子玩的女人,低声问:“我去跟他们的母亲说一下吧?”萨特更加急了,坚决不让母亲去问。他赶紧走开,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最终也没能和孩子们玩在一起。其实这时他心里特别想参加进去,只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而不肯去求他们。
这种不合群的经历对于萨特以后生活的影响也是极大的。成年后他在性格上有一个特点:凡事不愿求人,哪怕像问路这样的小事也不愿求人。在与同性朋友的关系中,他始终有一种距离感。别人有什么事情找他帮忙,他会尽力去做;但他不希望有什么事情去求他们。也许儿时遇到的困窘仍然在潜意识中对他起着作用,他不希望自己再遭受同样的尴尬。
直到10岁萨特才进入亨利四世公立学校。在进校的第一天,他就很自然地融入班集体之中,同孩子们打成一片,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事情竟这样容易和简单。在这个学校,萨特认识了他一生中唯一有着真正深厚友情的同性朋友。
那时他班上一个同学刚刚病死不久。这个同学叫贝纳尔,因为身体不好,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参加同学们的活动,但笑咪咪地看着大家打闹。他成绩全班第一,性情和善,说话慢条斯理。他很小就死了父亲,家境贫寒,靠母亲做裁缝为生。由于这一切,全班同学都十分喜欢贝纳尔。所以当他去世时,全班40个同学都聚集在他的棺材前痛哭,他的坟墓上布满了同学们送的鲜花。
就在贝纳尔去世几个星期后,这天班上正上拉丁文课,门房带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他就是死去不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