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似乎觉察到了他的不安。“我所要求你的,不过是帮我从公众事务中体面地退下来,同时又让我在余下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做一些事。对一个好朋友来说,这难道太过分了吗?”
“当然不过分,”威尔答道。
“那就好,”亚当斯说。“你决定宣布之后,给我打个电话。”
威尔从科利奇帕克的机场起飞,并且按照海军陆战队上尉的吩咐,打电话给华盛顿指挥中心要求航线。出乎意料的是,中心并未通过无线电给他安排航线,而是告诉他可畅通无阻地直飞他家乡佐治亚州的沃姆斯普林斯机场。他将飞机爬升到指定的万英尺高度,稳住发动机,把沃姆斯普林斯机场的代号输入到全球定位系统的电脑中,打开自动驾驶开关,然后就靠在座椅上,过几分钟扫一眼仪表盘。
在回科利奇帕克的直升飞机航程中,他和凯特几乎没说一句话,接下来他就忙于驾驶飞机,根本顾不上说什么。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威尔说:“这事真让我怕得要死。”
“你怕?怕竞选总统吗?”
“不单单是那个;你看乔的情况,就像是一颗炸弹,说不定哪天就会爆炸。”
“你真认为他这样做对吗?”
威尔耸了耸肩。“我不能肯定只有一种做法是正确的,”他说道。“假如他公开宣布自己的病情,并且辞职,那应该是正确的。可谁又能说他目前这么做是错的呢?他谈到的在未来几个月内他对党和国家所能起的作用,是很有道理的,我当然不能否认这一点。”
“你应该明白,假如炸弹爆炸,不仅会伤害到乔,也会伤害到你。”
“也许吧,但那是根本无法预测的。我一直在回忆历届总统的事,就我所知,只有一件事与此相仿,那就是伍德罗?威尔逊在职期间患病,由他的妻子代行其职。当然,眼下的情形不尽相同。乔不是总统。如果他是总统,我想不管后果如何,他都必须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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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里根在他最后任期内是不是已经患了早期老年痴呆症呢?”
“不知道,我想有这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则是没人真正注意过。他毕竟是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总统。到了那个岁数,反应迟钝些也是意料之中的。”
“还记得他出庭作证的事吗?‘我想不起来’这句话他说了有数十次之多。当时我以为他是搪塞,现在想来,可能他是真的不记得。”
“也许是吧。”
暗冬(1)
献给为了科学而远赴地球尽头的男人和女人。
第一章
有时候,必先一无所有,方能随心所欲。
反正这就是杰德·刘易斯原理。得克萨斯西部的石油产区,沙特阿拉伯地区,北坡还不曾对他发生作用,不过,物极必反,循北却会至南。生活有时候就是那样安排的,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却一会儿一个心愿。他希望自己在地球上最边远的地方能够适应下来,于是现在就来到了世界的尽头,他朝天边外窥视着,想回头也来不及了。自己目标混乱造成的局面,只好自己来安慰自己。随遇而安嘛。
也许吧。
“是南极啊!”吉姆·斯帕科鼓动他说,“在那里,感觉离星星很近,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近。漠漠荒原,是冰的荒原,而且空气干爽,感觉仿佛可以吃到那些星辰。一小口一小口的冰糖啊。”那气候学家抓紧了他的胳膊。“刘易斯,是南极啊。到了那里,你才会知道,宇宙真冷啊。”
钱的问题几乎成了次要的。斯帕科和他是彼此的知音,两人都渴望去荒凉的地方。去简单明了的地方。去纯净的地方。
当然,除了他们那块石头。石头引发了种种问题。这就是他们的眼中沙砾,是他们的胸中块垒,是他们之间的炸弹。
这圆圆的世界却是有边的。一条寒冷坚硬的褶皱山脉绵延一千多英里,把南极大陆一分为二。这就是横贯南极山脉。山脉以北是一片冰川、大山,还有冰封的海洋,景色飘渺,却尚可辨认:固然,那世界属于冰河时代,却仍是世界——我们的世界。山脉以南,南极方向一带,则覆盖着冰帽,深不可测,广袤而空寂,仿佛无形无体,不可想象。那是真空,是虚无。是一片上帝的白色黏土。
南极大陆的秋阳渐渐沉落,暮色中刘易斯飞越而过。三十小时的飞行已经使他精疲力竭。三十五磅重的极地服束缚着他。LC—130军用运输机轰鸣作响,网状机座勒得他血液循环不畅,通风设备忽冷忽热,像患了精神分裂症,他倦意渐增。
美景也令他沉醉。落日一点点沉下,即将坠入那长达六个月的夜晚;俯视下面,冰河裂缝中水波荡漾,峭壁上皑皑的白雪如糖似霜,明暗对比强烈,令人叹为观止。金色的光子在未经践踏的雪地上跳跃着,燃起一片雾蒙蒙的火光。冰封的海面看上去好像碎瓷片。在稠密如霜的雾中,尚未命名的山峰耸立而出;冰川咧嘴而笑,参差的冰牙附着在湛蓝的牙龈上。这一切是那么原始,不曾被践踏,也不曾遭破坏,这是白板一块,你可以在上面重新描绘自己。正是在这种地方,他可以成为自己所塑造的自我,他说自己是怎样的,就可以成为怎样的。
然而,横贯南极山脉就像一座大坝,拦住了身后覆盖着两英里厚极地冰雪的平原,宛如一道警戒线与蜂拥而上的人群短兵相接。那是万年的积雪。冰原边上,有几座山峰大无畏地探出嘴鼻,仿佛要踏水而去,可是,再往南去,就完全没有了这种突出起伏的地势。冰川消失了。山脊,裂缝,还有对比强烈的光线,都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一马平川,一片冰封的阶地,大小跟美国本土相似。刘易斯意识到,飞机越过山脉之后,就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所在。就在那一刻,他由兴奋开始转为焦虑不安。
想象一张大得无边的纸吧。不,并非无边,地势的起伏造就了一种边界。只不过,地平线那里却有像钻石尘一样悬浮着的冰晶,雾气笼罩,一片模糊,雪地因此而和惨淡的天空浑然成为一体。从国民警卫队运输机那有擦痕的小小舷窗向外看去,看到的是一片空空茫茫:没有高低凹凸,没有基准点,没有丝毫的瑕疵。他以为看到了雪浪起伏,运输机的装卸长却告诉他,他瞅着的不过是高空中卷云的投影。他以为看到了横贯雪地的辙印,或许是雪地车或摩托雪橇留下的吧,可是装卸长指着的却是一架正飞离而去的运输机留下的凝结尾流。划过天际逐渐飘散的条云投下影子,就成了他看到的辙印。
刘易斯在一架架货物间挪动着,从一个舷窗走向另一个舷窗,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飞机轰隆隆朝前飞行着,寒气沿着机身蜿蜒缠绕。
他看看手表,仿佛在阳光变成模糊一团的地方,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似的,他又朝外张望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暗冬(2)
一无所有。
他从另外一个舷窗朝外看去。下面就像一片空白银幕,却不会放映任何电影。丝毫也觉察不出他们是在往前飞行。这片天空和这片高原好像是彼此的映照,一片空寂,他仔细打量着,徒然地想要搜寻到某种缝隙,某种瑕疵,某种依据,好确定自己是在某个地方。
一无所有。
他坐到网状机座上,咀嚼着冰冷的午餐。
时间慢吞吞地过去,警卫队员过来拍拍刘易斯的肩膀,他便又站起来,朝中士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很远很远的旷野中,有一个丘疹般的突起处。像个小甲虫,小斑点,像个句号,因为有了一条白色的跑道,就成了个感叹号。阿蒙森?斯科特基地!美国人命名的基地,为了纪念那个挪威人,他于1911年第一个到达零度起点;也为了纪念那个命运不济的英国人,他第二个到达,却在数星期后冻死。刘易斯渐渐看出了一个瓶盖一样的圆屋顶,遮护着南极站主要的建筑,周围是一圈规模更小的建筑,宛如点点沙砾。从空中看去,人类在此地的驻扎只是无足轻重才显得醒目了。
“建筑群呈环形,大约总宽一英里呢。”装卸长压过引擎的轰鸣朝他大喊,“看上去可没那么大,是不是?”
刘易斯没有答腔。
“你要留下过冬吗?”
他耸耸肩。
“真高兴是你而不是我!”
他们扣紧安全带,积雪旋舞,好像要上前来迎接,飞机从天空落向地面,着实令人不安,刘易斯的心跳加速了;接着,猛烈地一颠后,他们重重地着地了,雪橇板在冰面上滑行而过,飞机突然微微有点转向。飞机一边在跑道上滑行,一边剧烈地震动着,后来飞机停住了,却还在颤动,因为飞行员们不敢关掉引擎。
刘易斯惴惴不安地僵立在那里。他是惟一的乘客,这个季节里最后到达的一个人。他是个反潮流的移民,人们都朝北方跑,他却逆流南下。唉,他就从来不曾恰到好处地把握过时机。货舱的活动舷梯打开了,眼前刷地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寒气扑面而来,仿佛是给了他一耳光。那寒气着实厉害,就像猛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有一回,我们从新西兰来,有只苍蝇偷偷跟了上来。”装卸长大声说,他那富有戎马气概的小胡子几乎蹭到了刘易斯的耳朵。螺旋桨还在转动,这样旋翼叶毂才不至于被冻住,而国民警卫队中士要想让他听见自己说话,就非得跟他这么贴近才行。“一路三千英里啊,它就那么嗡嗡嗡的,劲儿足着呢!我们一开门,它冲着亮光就飞了出去,一冲三英尺!三英尺啊!可随后这揩油的家伙就像石头一样,一头栽到地上了。”装卸长哈哈大笑起来。
刘易斯晕晕乎乎的,迈步走了出去。他没法顺畅地呼吸。在跑道边上,站着一群身穿橘黄派克风雪大衣的人,他们挥着手,却很紧张,心急火燎地等着离开这里。那是最后一批夏季工作人员,他们即将回国。螺旋桨卷起白雪,朝他们吹过去,雪雾中,他们仿佛已经被抹掉了。刘易斯身背粗呢野营背包,脚踏硕大的白色橡胶极地靴,笨拙地迈步朝人群摇摇晃晃地走去,那样子就像是在求饶。有个人离开人群,朝他迎上来。那人竖着风帽,刘易斯只能看到他的风镜和结满冰霜的络腮胡子,周围护着一圈毛领。刘易斯也有一件同样的由政府发放的派克风雪大衣。人家告诉过他,那值七百美元,还有只狐狸做了牺牲。
“杰德?刘易斯吗?”噪音中传来一声大喊。
他点点头。他自己也戴着风镜,极地平添了一层尿黄|色。
那人走上前,没有来握手,而是接过背包扛到肩上。他转身对其他人说:“各位,动手干啊!咱们把这些货物卸下来,你们就都能回家啦!”他的风镜在那队人中转来转去,默默清点着人数。“泰森在哪里?”
好长时间没有人做声,戴着风镜的头都在转动,有几个人露出不安又好玩的笑容。大家都穿着防寒服,看上去个个都一样,只是衣服上缝着不同的布条,上面有印刷体字母拼写的名字。
“在生闷气呢!”终于有人大声说。
来接刘易斯的那人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引擎在轰鸣,又是一阵沉默,有人耸耸肩,刘易斯的向导闷闷不乐地倒吸了口气。“好吧,谁去跑一趟,把他找来,叫他把那见鬼的雪橇带上来,我们好让飞机起飞啊!他要生闷气,有八个月的时间呢,够长的了!”书包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
暗冬(3)
人群一阵骚动。
那人不等看是否有人听从了命令,就朝刘易斯转过身来。“这边走!”他们动身朝中央那个圆屋顶走去,那屋顶是铝制网格球顶,已经被积雪埋住了一半。他们的步子迈得很急,很紧。刘易斯回头一看,橘黄风雪大衣组成的人群已经分散出一部分,朝飞机行进而去。往前来到了圆屋面前,那是一个开口的碟形银盘状建筑,很突兀,很古怪,仿佛是世界博览会上卖掉的零碎杂物。他从前就读到过其体积数据:高五十五英尺,直径一百六十四英尺。顶上噼噼啪啪地飘扬着一面美国国旗,边角已经破烂了,旗帜阵阵的甩动声现在可以听得到了,仿佛是枪声,盖过了飞机螺旋桨的空转声。一缕缕雪雾打着旋儿飘过圆屋顶,形成了勾画整齐的抛物线。
刘易斯的鼻毛已经结冰了。寒气冻得他肺部疼痛。他的风镜上起了雾气,两颊都没有感觉了。他在户外才呆了几分钟而已。这可比他预料的要糟。
他们走下一条积雪的坡道,来到了圆屋底下车库般大小的阴暗入口。刘易斯穿着硕大的靴子,只好迈着小碎步走路,才不至于滑个屁股蹲儿。他的向导不时停下来等他,也让眼睛逐渐适应门里的昏暗。在他左右,有两条波纹钢顶的拱道朝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