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走得远远的,成为另外一个人。在法语中,我的名字“斯塔西”听起来像东德秘密警察的名称“斯塔思”。我想起一个在任何语言里都可以发音的名字,于是我选择了我中间的名字“埃利塞”。不过,我不能完全改变自己的名字,因为不管我跑多远,我总是希望人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我。
我的家人仍然叫我“斯塔西”,但不会当面叫,因为我4年来都没见过他们。我哥哥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能走出家门,更谈不上乘飞机。我不在家,这让他们觉得方便。我批评他们过度消费,而他们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愿意选择他们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付不起每月215美元的房租,他们会帮我摆脱困境的;尽管如此,我却不愿意让他们这样做。我同父亲和继母托妮的联系只是两周打一次电话到俄克拉何马州。我11岁时,我们便搬到了那里。
“一切都好吗?”他们会问。
“是的,你们一切都好吗?”我回答道。
“一切都好。和往常一样。”“和往常一样”意味着我侄子还在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侄子泰勒小时候就被收养在家里。杰伊和他当时的女朋友抛弃了泰勒。挣扎于精神分裂症的发作,杰伊和达娜——一个17岁的高中辍学生,无力抚养孩子。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吸毒,但有传闻说达娜怀孕时喜欢闻油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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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蹑手蹑脚走进医院病房,看见泰勒来到人世间的那个时刻起,我就一直想做他的守护天使。我甚至想过把泰勒偷偷带到加拿大,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可是,如今这个孩子已变成脾气暴躁的少年,而我当初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后来泰勒开始吸毒,情况没有什么转机。由于我和父母对如何对待泰勒有分歧,我便被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最熟悉的陌生人(3)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电脑的嗡嗡声。格朗热先生在开一个重要会议,他让我不要打扰他。于是我表面上客客气气,私下里却通过因特网与外界联系。
突然,我灵机一动,键入“收养查询”。如今;已没有任何退路。
于是,无数个网站出现。我对这些网站进行挑选,找到了纽约州收养信息注册处,这家机构的声誉似乎是最好的。在有些州或其他国家,收养档案对被收养人开放。但在纽约州,收养档案是封存的,只有向法院申请方可启封。如果收养各方都注册的话,收养注册处会让亲生父母、孩子和兄弟姐妹接触。
也许我的亲生父母只是在等我去注册。不久,我就可以与这些令人生畏的神秘人物团聚,他们使我的生活蒙上了阴影。也许寻找多年之后,他们还是不能找到我。另一方面,我只是个临时雇员,当然还没有达到艺术成功的巅峰,哪怕它是微不足道的。想到会使这些想象中的亲人失望,我很沮丧。也许他们会再次抛弃我。也许他们已经平静地接受多年前做出的决定,压根就不会烦恼。我只不过是他们生活中出现的小小波折而已。我寻找亲生父母可能出现的情形及其影响在我脑海中无限增加,数不胜数。
我填了一张表格,要求提供关于我亲生父母的公开及非公开资料,并寄往设在奥尔巴尼的注册处。
保拉: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还记得坐在外婆排屋前的砖砌台阶上。外婆的房子坐落在布鲁克林的东弗拉特布什街区。我像印度人那样盘腿坐在地上,两腿苍白,瘦骨嶙峋。我不停敲击着黑色的手动打字机,在上面练习“弹钢琴”。我尽量坐得笔直,显得成熟。我一次按下许多键,打字机辐条便卡在一起,我担心把打字机弄坏了。
小时候我就对打字机着迷,我认为这很早就表明我最终的职业是作家。也许,在那个和煦的夏日下午,打字机是我在外婆房子里所能找到的与玩具最近似的东西。当然,我经常回想起这段往事,因为它是为数不多的与外婆有关的往事之一。两年后,外婆就过世了。
她是我有幸遇到的唯一的祖辈亲人,其他祖辈亲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去世。在长大成|人之前,我缠着爸爸妈妈回答关于这些如烟往事的问题。我常常嫉妒那些有外公外婆的朋友,外公外婆给予他们关爱,更不要说给他们礼物了。
如今,我明白自己之所以非常依恋外公外婆,是因为他们同与我无关的过去有联系。我所拥有的关于他们曾活在世上的唯一证据是爸爸妈妈的一些照片。这些照片存放于阁楼上发霉的旧剪贴簿里。这些照片都是黑白照片,我猜想外公外婆生活的时代还没有彩色照片。和其他孩子不同,我不能仔细端详粗糙的旧照片,找到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
这些年老的陌生人怎么和我有关系呢?仅仅是因为我把养父母看成自己的“真正父母”,他们的父母就自动成为我的祖父和祖母吗?
尽管人们传统上认为“血浓于水”,我始终认为家是创造的,而不是生来就有的。妈妈从“亲爱的阿比”专栏剪下一首诗,贴在我婴儿书的内封面里。这首诗写道:“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你生长在我的内心深处,而不是在我的心脏下。”
一个秋天的下午,那时我很快就要过6岁生日。我依偎在外婆旁边,坐在疗养院里她那硬邦邦的单人床上。外婆在那里度过了她一生中的最后一年。按照现在的标准,外婆71岁,还是比较年轻的,不过在当时,她似乎算得上是长寿老人了。她瘦骨嶙峋的双手托着我的小手,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过了很久。虽然我们没有说话,但她用眼神向我告别。
我母亲没有亲生子女,姨妈也从未结婚,没有孩子,外婆的血脉在母亲和姨妈这一辈人过世之后便不复存在。而且,我相信外婆从来不会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不是她的嫡亲后代。
如今,我又回到了布鲁克林,这离我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不远,我外公在那里开了家犹太肉食店。不过,除外婆之外;母亲的其他家人要么很早就已经去世;要么移居到南方。我告诉妈妈我们计划搬到斜坡公园,她满腹狐疑地问道:“你迁到了布鲁克林?”对她而言,郊区才是“应许之地”。我们为什么要在她想方设法离开的地方安家?
最熟悉的陌生人(4)
埃利塞:我曾写信给收养注册处。6个月后,我收到了关于生母的唯一资料,这份资料是我期盼已久的。注册处来信告诉我,他们已同曾经安排我让别人收养的一家收养机构——路易斯?威斯服务公司联系,要求他们将非公开资料寄给我。算是一种安慰吧,他们随函寄来一张表格,列出我母亲的各种特点,其中只有我母亲的国籍(美国)和年龄(28岁)是现在填的。
我马上算了算年龄:亲生母亲现在可能65岁左右,而非50出头。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位怀孕的少女,遗弃我的时候生活在纽约黑社会的边缘。我可以稳妥地排除许多可能是我亲生母亲的人选:她不是影星伊迪?塞吉维克。传说1967年她在电影公司时与传奇歌手鲍勃?迪伦逢场作戏……我对此一直持怀疑态度。我亲生母亲那时已28岁,完全可以抚养孩子,因此肯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不然她不会将我遗弃。
我在布拉格学习电影3年之后,便回到了美国。28岁时,我经历了平生第一次分娩的阵痛。以前,我一直以为,作为艺术家,我不得不在家庭和电影事业之间做出选择。我选择了虚幻的电影世界。在布拉格那神话般的城市里,我渴望将彩色灯光变成图像的梦想最终变为现实。我被选送到著名的FAMU电影学院深造,参加一个国际课程班的学习。我打点行装,深知自己已无回头路。
我拍摄了一部16毫米短片《我偷走了幸福》。这部短片受到了好评,1996年被科罗拉多州特柳赖德电影节接受。这时,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就像一位刚分娩的母亲那样骄傲、知足。然而,这一知足却不完美。
我虽然对为了事业放弃家庭的理念深信不疑,但内心里却非常渴望拥有伴侣和孩子。我想即使自己从未怀孕,将来某一天总会有个任性的、被人遗弃的孩子进入我的生活。在我看来,我的那位同性恋挚友约翰会帮我抚养孩子的。
1968年,我的生母显然还没有做好抚养孩子的准备。不管她替我找养父母有多崇高的动机,但她最终还是将我遗弃了。这封信说明她如今并没有在寻找我。
我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即生母的身高、体重和眼睛的颜色等特征将永远是个谜。
我曾要求收养机构提供有关资料。过了6个月之后,在2月寒冷的一天,我到家时看到寄自路易斯?威斯服务公司的挂号信,十分惊讶。他们是不是有新情况要告诉我?我的生母是不是在找我?我想回味这一时刻的酸甜苦辣,一边倒饮料,点燃香烟,一边盯着信封。
我品味着充满期待的最后时刻,灵巧地打开信封。我急切地浏览了这封信,很快我注意到第三句:“你于下午12点51分出生,是双胞胎姐妹中的妹妹,你的生母28岁,是犹太单身女士。”
这句话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却验证了我内心深处的揣测。一时间,往昔和现在仿佛交融在一起,意味隽永。我内心充满着喜悦。
我紧张得屏住呼吸,一把抓起电话,打给一位知心朋友,想与他见面。起初我本能地想告诉朋友这一消息。我想让让克劳德看看这封信,弄清楚我是不是在做梦。
在蒙帕纳斯大街的一家比利时酒吧里,我和55岁的文学爱好者让克劳德在一起喝啤酒。到下午3点钟左右,我们喝干了一瓶啤酒。他同我一样对我的发现感到非常吃惊。晚上我常常教他英语,之后便在一起喝酒,但他在酒吧里同样轻松自在。他穿着十分讲究,常常将一品脱浓郁的比利时甜酒一饮而尽。我把这封信的一些细节讲给他听,他孩子般地感到好奇,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于我而言,孪生姐姐是抽象的、模糊的,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去寻找答案。譬如:我们是异卵双胞胎还是同卵双胞胎?看着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不是我总是喜欢端详着镜子或商店橱窗中自己的原因?一想到她和我过着一样的生活,和我一样住在巴黎,提高着法语水平,让克劳德和我不禁笑了起来。我们有多少次是擦肩而过?这时,我想起一部最受欢迎的电影,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拍摄的电影《维罗尼卡的双重生命》。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位年轻的法国姑娘到波兰去,路上巧遇和她长相酷似的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最熟悉的陌生人(5)
“我们为什么分开?”我委婉地问道。
冬日的下午,光线非常明亮,让克劳德脸上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他望着我,仿佛这是个解不开的谜,一个他冥思苦想的哲学难题。
“这就像阿道夫?德埃内里导演的19世纪系列剧《两个孤儿》,”他常常提到一些玄乎的东西,大声说道,“他们想揭开自己出身的秘密。”
我们接着喝第二瓶啤酒。我把烟灰缸挪走,把信摊在桌子上,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看信。
“信上说我的,呃,我们的生母——说‘我们的’真别扭!——非常聪明,智商高,在一所名牌中学读书时成绩出类拔萃。”我一边同让克劳德一起仔细阅读这封信,一边朗读起来。
“她非常聪明!” 让克劳德兴奋地说道,“这倒是在预料之中!”
“她获得了奖学金,考上了大学,但因为情感问题中途辍学,”我接着朗读,“她曾因情感问题住院治疗。”
“情感问题?” 让克劳德问道,“是不是类似于抑郁症之类的问题?”
“间接资料表明你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症,属于混合型的,但后来通过药物治疗得以治愈。”
我望着让克劳德,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他对我无声的发问做出回应,握着我的手,说道:“你没事的。”
这封信指出我生母的精神分裂症已治愈,但我知道我哥哥一直在与精神分裂症抗争,目前还没有能够治愈这类疾病的灵丹妙药——1968年当然也没有。我不愿接受对她病情所作的诊断。如今,混合型的精神分裂症或许可以准确地诊断为躁郁症。
不过,哪怕她是疯子天才,我也愿意找到她。
我对精神病的遗传因素很好奇,想知道这些因素对自己的情感问题有何影响。大学三年级时,我曾患有精神抑郁症,身体衰弱,因而常常卧病在床,而且考虑过退学。我的孪生姐姐是否也得过类似疾病?倘若她真的疯了,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行为举止却发狂的人,我能受得了吗?看到一个陌生人体貌特征和我一样,却神志不清,我担心不能正视自己曾经差一点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