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正毒辣着。穆清便要往城门口去,阿柳拦了一会子。只说,阿郎原不叫去迎,不若在家候着。这话却越说越无气力,她几时安分随常地听候过阿郎的吩咐。便改口劝着说日头正毒着。仔细晒坏了面皮,再起一层晒伤的红疹,过后没法出门见人。这才截住了她往外跑的脚步。又退回院内,在蔽日处坐着怏怏地与拂耽延逗顽了一回。
及到日头稍偏了西。却再坐不住,唤了阿达套车出门。行到半程,距着城门尚有三二里路,却见城中的人俱往大道上挤,车马人流一窝蜂地向城门口涌去。
“阿达,快些,怕是大军要入城了。”穆清撩开帘幔催促道。
阿达甩开马鞭,紧催了两下,驾车的马溜溜达达地小跑起来,左让右避的,不多时便将近城门楼。
穆清从车厢内出来,与阿达同坐在车辕上,近旁的闲人呼朋唤友一路疾跑着往前赶。城内百姓最是不愿错过热闹的,此年岁中寻常大军出入城门早已教人看惯了的,也不至于要奔走相告凑这热闹,必定是有些不寻常的才会如此。
车至城门口,竟不见有大军入城的迹象,众人仍是一气儿地向前,望城外跑。穆清疑惑,向阿达道:“跟着去瞧瞧。”
出城门百来步便再无铺整过的大道可行,前头的大荒山脚下有一幅开阔地,遥遥地便能瞧见乌压压的一片,齐齐整整地延伸开去,大军正于此地肃整。
穆清自车辕上昂头瞧去,着实吃了一惊,“出战时才整了二万人马,这前头的,并不下五万呀。”
“能有*万。”阿达探身望过,肯定道。
再往前行一段,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次静顿下来,大有受了惊骇的意味,车再往前行不得,穆清拎起裙裾跳下车,在人群中寻着空隙往前走。
走不过一二十步,却蓦地顿住了脚步。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腥恶气味,再往前走几步,恶臭愈发浓重,周遭的人无不掩起口鼻,相互询问,皱眉去寻气味来处。
穆清掩鼻木然地向起挪动脚步,这腥臭刺鼻的气味她已很是熟悉,心底大约也知道是甚么。前面有人急着向后退散,好几人边往回撤走边扶腰捂腹地呕吐,恶臭之中又添了几许酸臭。
拨拉开最前头的一层围聚民众,她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情形教她冷不防惊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连倒退了好几步。
前面一大块空地上,兀地出现了一座小山,腥恶腐臭便源于此处,这座小山竟是以尸首层层堆叠而成。
天气炎热,堆尸的兵夫面上覆裹着厚厚的布帛,尸堆四边支架起粗竹竿,搭成一座吊架,支架四边各两名兵夫,正拉拽着粗实的麻绳往上吊起一具尸首。穆清抬头看去,只见那尸首浑身上下穿插满了箭镞,便是连头面上亦有十数支箭,全无完整的一块皮,脖颈中套着麻绳,高高悬吊与堆垒成小山的尸堆正上方。
左右围观人群中干呕声连连,稀里哗啦的泄吐声中飘来阵阵酸腐气,穆清从怀中掏出绢帕,捂在手掌中,掩住口鼻,举目向另一侧搭起的高台看去。高台正中肃穆地端坐着唐国公,下首两边是虎贲郎将王威,及一脸淡漠的李世民。
穆清在高台上扫视了一圈,唐国公身后立了一整排的大小郎将,个个面目严峻。郎将们身后的阴影中,一个玄色戎袍,仅皮革轻甲护心口的颀长身形,负手而立。她急切地向那身影望去,凝视了他好一阵,见他当真如贺遂兆所说的安然无损。捂在绢帕中的嘴唇不禁微微上扬起来。
围挤在头里瞧热闹的,尽是男子,故突然从后面分拨开人群,走上前一名身形娇柔的女子之时,杜如晦一眼便瞧见了。
他心中自嘲一笑,果真是白嘱咐的,原恐这腌臜景象恶心惊骇到她。特意遣人送口信不教她出城相迎。传话之时他便同自己说,依着她的性子,如何会乖巧听话地只在家中候等。现看来。所料当真不错。
左右前面这出降服叛军的戏码同自己毫无干系,杜如晦乐得从中游离开,饶有兴致地去细瞧下面站着的那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子。
却见她眉宇间虽带着嫌恶,倒并不十分惊慌。只将那堆成小山的尸首,连同悬吊在尸首山上。扎射得如同刺猬一般的匪首尸体平静地扫看过。
旋即向高台上看过来,乍见他时,眼中的冷清忽地烟消云散去,当着这寻常男子尚不能忍受的惊悚场面。她眼里竟泛起流转的眼波,细密的情意,一旁的炼狱惨景。全当不存在一般。
两人互凝视了片刻,无声的笑意在各自心间化开。
唐国公倏地自高台上的高椅上站起。格挡开了两人的视线。他缓缓上前两步,宣读了一番奉旨讨逆檄文,昭告了那万余尸首,及悬吊的匪首的罪孽,百姓许是从惊骇中缓过了些,俱欢动起来,更有抚掌高呼颂赞王道的。
被持刃的兵卒层层围着的六万匪寇不敢出声,为首的几名领将均瞪目愤恨地怒视向高台。唐国公陡然转向乌泱泱的那一大片,提拔起声音,洪声道:“民心所向,汝等有目共睹之,有耳同闻之。速受降于王旗方是正道,切莫因一己私念,毁了弟兄们的生路。诸位家乡的鳏寡孤独还嫌不多么?必定要宁死不降,添作异乡新魂的,教家中父母无所养,妻子无所靠么?”
台下众兵夫有些垂下了头,有些左右旁顾,有些悄然去看原领带着他们的将领。领将们则仍旧恨恨地瞪视高台,抑或满面哀色地望向浑身箭镞的尸首。
唐国公俯视了几圈,沉肃着脸,退坐回高椅之上,目光向下首的李世民投去,见他漠然地端坐着,如入无人之境,不抬眼亦不作声。
他自昨晚开始,便一路断拒接收这六万降兵,只推说年轻统带不了如此众多的兵将,唐国公如何不知晓自己儿子的心思,只怕是瞧不上这些一击即破的败兵,有意推拒。二郎年轻气盛,主张又极大,自窦夫人离世,父子间更是疏离了一层,相较于一向乖顺俯首帖耳的大郎,唐国公对二郎总无端地生出些不喜。
罢了,既他执意不受,只待上奏后,明着往东都赶,暗地里送往河东大郎处,报称个途中散逃了事。唐国公心内不快地一叹,转过眼去。
隔了片刻,日头更薄了些,不多久暮色便要合拢起来。虎贲郎将王威自坐中站起,走至高台边缘,极不耐烦地挥手指向尸堆小山,“男儿做事无需多扭捏。只给一句痛快话,降,立时依礼好生葬埋了他们。不降,有的是烟硝猛火油,登时便可教他们挫骨扬灰。”
“还有他!”王威抬高手,指向悬吊起的匪首尸身,“倘还不降,先放下他来,细细碎碎地剁了,予犬分食!”
霎时沉默蔓延过整个人群,无论是俘兵还是围观民众,无一不被唬得掉了神智。便是连曾亲眼瞧见过以人饲犬的穆清,亦被他这粗暴悍戾所慑。
安静不足半刻,俘兵中忽有人高喊道:“降了!”紧接着喊降声四起,连成一片,即便有倔强生硬的,见大势所趋,也说不得甚么,不过哀叹一声,跟着一同降了。
隐在阴影中的杜如晦向那虎贲郎将瞥去一眼,眼中寒意陡然而起,这般老辣果决,岂能留他至起事那日,只怕是要尽早拔除了才是。
☆、第一百三十二章 揭竿而起(十一)
隋大业十三年。
穆清随军至晋阳城的第二个冬天,冷得出离尺度。今冬不曾下雪,却吹了整两个月的大风。上元节已过了好几日,仍旧朔风四野的寒,全不见点滴春意将近的意思。
穆清缩在被衾中,自睡意迷蒙中略睁开眼时,刚过四更天。屋内炭火尽熄,两重的夹帷幔内,只一盏夜灯还燃着,散发着幽微的光。一阵寒意蹿过她的脊背,使之不禁往身边那个和暖温存的怀靠中挪了一挪。
杜如晦伸臂揽过她,悄声问,“可要再将炭盆拢起?”
她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这便暖了,大寒天的,也别劳动旁人了。”
“就要起身的,你也赖不着多久。”杜如晦笑着轻抚了几下她乱哄哄的头发。
也不知怎的,一听这一说,穆清猛地从被衾中坐起身来,睡意全无,睁大了眼睛问道:“你又要走么?不曾听说要出兵啊。”
杜如晦被她这一惊乍唬了一跳,愣了一息,自床榻上支起手臂,“并未说要走,你……”
被衾外的寒气随附而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脑中清晰了不少,回顾起方才的反应,揉着眉头讪讪笑道:“原是我睡的迷糊,见你起得这般早,依稀恍然间只当你又要随军出战……”
他伸过另一侧手臂,将她重拉入怀中,裹掖好被衾,好暖一暖她透冷的身子。“定了天明前与二郎一同往狱中去见一人,故要起得早,你且暖一暖,天寒得紧,再多睡会儿。”
“往狱中去?见谁?”穆清好奇的仰头问到。
“晋阳令刘文静。”
这个名字似在何处听过。穆清转眼默想了一阵才忆起,去岁她与阿月挑唆着长孙氏筹粮施粥时,听她提过一句。“晋阳令……如何下了狱?犯了何事?”
“前几日李密已率了瓦岗军进占洛口仓,开仓放了粮。刘文静与李密这二人原是连襟,那位一向爱挑事端的虎牙郎将,便是那东都遣来的高君雅,手脚奇快。未问过李公。因了刘文静一句‘后世难料,岂知贫贱’,直将他投了狱。”
穆清暖过手脚来。连同思绪也一齐暖了过来,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忍不住冒了头,早几日便想问,只碍于年节中。怕那意思透着不吉利,也便暂按下未说。“去岁便说万事俱备了。怎隐忍至今尚不举事?”
她于心底里怕着他的回答,神智却一再告诉自己,早一日起事,早一日了却他的夙愿。便能早一日携手同归。便是败了,要往那黄泉路上去走,也能一处伴着同往。怎的也好过悬而不绝。抑或待得他韶华尽却后空踌躇,亦是悲凉。
杜如晦连连摇头。直叹道:“眼下杨广又往江都去了,临行时授了李公太原留守一直职,权高位重,恩宠正盛,二郎恐他渐失了初时雄心,反复戳点数次,只他现今待二郎亦淡泊了不少,听不得劝。”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手,又探过她的后背,俱暖了过来,估摸着时辰也不早了,便轻轻掀开被衾自下了床榻,着起白练里衫并絮了丝绵的石青色暗云纹夹绫袍子。
穆清却在床榻上再呆不住,跟着翻身下榻,趿起丝履,披裹上夹帔子,扶持着那盏昏暗的小夜灯,将内室的灯一一燃起。
“才过四更,怎就不睡了?吵着你了?”杜如晦回头笑问。
她一壁摇着头一壁将他按坐下,“我替你束发。”她本不善于此道,替他束发的事,却又不愿假手于人,前几年拉扯着阿月习练了好几日,方才顺了手,至到如今,早已驾轻就熟。
灯火摇曳,在她的面庞镀上一层温和的光晕,松散的发髻更添了几分娇慵,杜如晦从铜镜中凝视她专注束发的模样,不禁伸手向肩膀后头去拉她的手,却教她轻笑着打开。
万事准备齐全,天正最是浓黑的时候,穆清取过他的鸦色翻毛大氅,替他细细地扣系妥帖,原要去替他开门,因外头寒气逼人,杜如晦不允她出内室,她便也不执拗,撇去夹帔子,冷得又赶紧重回床榻之上,拥着被衾却再睡不着,随手取过一册已看了好几遍的《鬼谷子》,就着灯火随意翻看。晋阳于她终究是客居,平素笃爱的那些书册尽数留在了东都宅内,此时战乱,书册稀缺,手边仅有的几册,得来亦是极不易。
晋阳的这一冬极是旱冷,冷风吹得人脸皮发痛,嘴唇几欲干裂开。便是常年阴湿的牢狱中,也早已了无湿气,只余下干冷。单隔开的牢栏内,干蓬蓬的枯稻草堆中,露着一颗头发半白的脑袋若隐若现,纹丝不动,状似冻僵。
突然这颗脑袋转动了几下,从严严密密地掩盖着的枯草堆中坐直起身子,凝神侧耳听了一阵,脸上划过一丝细微的笑,心道,终是来了。便又悠然躺回草堆中。
少顷,牢门上的铁链条哗啦哗啦地响过,接着门咯吱吱地被推开。有狱卒在低声说:“二位阿郎小心着脚下台阶。”黄色的灯火亮起,在墙面上投出两条高大的身影,又听那狱卒道:“还请阿郎从速,且莫惹出大动静来,惊起旁的人犯。”
须臾间,两条身影挡在了樊笼外,遮挡掉了牢栏内几乎全部的光亮。“刘先生。”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笼中,枯草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刘文静自枯草内坐起身,仰头望向笼外的两人。两人一起向后掀翻毛氅篷上的兜帽,露出脸面,正是李世民同杜如晦二人。
刘文静站起身,立在及膝高的草堆中,拱手长揖,“二郎,杜先生。”
三人互礼让过,刘文静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李世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