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蹭地在后面随着。杜如晦轻叹了一口气,低唤一声“二郎”,向他丢了个眼色。
窦夫人离世之时情形他未亲见,匆匆赶至屋前,却听得屋内已是一片哀泣,李世民红着眼睛,满脸怒气地自内室冲将出来。自那日起,但凡唐国公在场,二郎的面色便无和缓过。
那日内室究竟发生了甚么,本是李家的家事,他终究是外人,只不好多问多言,怎奈二郎羽翼未丰。尚离不得唐国公的庇荫。只得私底下规劝着他,不论发生何事,莫要太过纵情。在唐国公面前只说是二郎因丧母,哀思不绝,日久不能平复,他亦知时日久了唐国公必不会深信。好在二郎虽年轻,终是个明白人。任是心中多少怨怼,犹能隐忍着。
暂设的留守府流水般的热闹了两天,唐国公一再言明尚在夫人的丧期内,不便多见客。大门口候着的大车仍是每日不断。直到了第三日上,闭起了府门,门口挂上了谢客的知照。方才止住了那些钻营着要攀附的大小官员。
李世民心里悬挂着城外那五万件军衣,急切地要等唐国公批示那四百缗钱出去。好容易待到留守府清静下来,便赶着从军营往府内去。进了正院,才刚踏上正厅的石阶,就有小厮在头前阻拦,“二郎且稍候,正有客在内说话。”
他心中不免奇怪,这不是才报称已谢退了所有访客了么。“里头是哪一位?”他向小厮问道。
“张长史,还有杜阿郎。”
李世民挥手遣退了那小厮,在门下站立了一会儿,因天已热起来,屋子内外隔绝不严,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他不愿听那壁脚,径直在门上叩了几下,“父亲可在内?”
里头的说话声骤停了,隔了一息,想起了唐国公的声音。“可是二郎?便进来无妨。”
得了应允,李世民抬脚便跨进了正厅。唐国公正居正中席案坐着,前方左右两边各置一案,张长史与杜如晦各自坐着。张长史见状要起身行礼,唐国公却道:“他本是年轻后辈,又无官职,如何敢受长者礼。”
“正是呢。”李世民淡淡地扯起唇角,勉强算是有了些笑容,“见过长史。”
这张长史见他谦恭,不禁忘了形,也不知偏身让礼,居然着着实实地受了。
“正说着军中事务,你便来了。”唐国公边说着边指了指一边的另一案,示意他坐下,“当日你带兵走得急,一些琐碎事竟未及筹备下,倒是张长史想在了头里。如今天热了,我且问你,你那营中可发放了夏衣?”
“尚未发放。”李世民摇头道。
张长史面上显了得意,“既这么着,我为一方长史的,理应多使些力,二郎只管告知所需件数,这事便包管在某身上。”
“已着了一名仁勇副尉督办,不日便成。”李世民哪里会不懂他的盘算,告知了他件数,好教他知晓兵将人数,却不知父亲欲作何打算,故他语带迟疑,看向唐国公。唐国公含笑稳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势,并不打算开腔。
张长史忍不住在心里替自己叫了一声好,外边都传这李二郎年少机敏,智勇双全的,如今自己略编了个制衣的幌子,哄他说出手中兵将人数,他便顿住了,可见也是庸常。一时他心下称意,口中又道:“军中用度最是紧要的,采买置办向来个是窟窿洞,二郎或年轻不知,那些人,皆指着私下克扣军费资用来填塞。索性由官中一并置办了,倒也干净省事。”
李世民心中冷哼一声,不愿与他啰唣。这话一出,杜如晦料定了在乡间那一日,尾随跟梢的必是这位长史的亲随无疑了,这便坐实了城门口迎唐国公时的那一探。他从容谦和地笑道:“张长史乃真表率。论理原是不该推却的,实是夏衣已备办下了,只怕是要辜负了长史的这番美意。”
张长史只觉兜头淋了一盆冷水,才起的一点得意,立时消散无踪。他本无应对之能,来时反复打了腹稿的话一时也说尽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略略地应付过几句,起身告辞。
待小厮将那张长史送出门去,唐国公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杜如晦。笺上赫然是贺遂兆的字迹,展开一读,心头不觉一震。
原来唐国公的外甥女王氏,早年入宫,因姿色出众,颇受盛宠,顾念着舅家昔日抚养之恩,时常暗中通递些消息出来予唐国公。近日圣上因深惧了杨玄感的兵乱,将朝中统兵的将臣一一猜忌了一遍,也不知哪个好事的进的言,竟教圣上将疑虑锁牢在了唐国公身上,王氏因此也受了牵连,连日来遭了冷落,赶忙将消息传递出去,贺遂兆接了消息亦不敢怠慢,遣人日夜加急地直送唐国公手中。
杜如晦看毕书信,连着深吸了两口气,“圣意应尚未抵达弘化郡,那张长史若是得了授意,忙着上达圣听犹不及,也不必特来试探了。如今握了兵权着实不易,须得仔细筹谋了应对,且容我细思量。”
唐国公沉着脸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了甚么,对着李世民道:“为今之计一切皆要谨慎再三,那四百缗钱暂不得挪动。”
李世民蓦地怔在了原处,默然点头,面上神色虽无改,脑中已然全空。
☆、第九十一章 人心所归(九)
“四百缗钱暂不得挪动……”穆清扶额反复吐纳着这句话,只觉得自己满头的乱线缠绕,终是冷冷笑了一声。苏副尉差人来告知,那些军衣几近完工,按着里正的意思,乡人实诚,为了这点贴补,熬了十来天,实是不易,不若尽早将钱银结算了,也好教各人都安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穆清自得了唐国公与苏副尉两边的话,便再难沉下气来。李世民遣来送口信的人在正屋的阶下立等了许久,也不见她给个话来,踌躇了一阵,忍不住问道:“顾娘子可有话差遣小人带回的?”
还有何话,穆清此刻只想问一句,如何是好,竟也不知该问向谁去。送信之人问了半晌,仍是无话,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得直抓耳挠腮。隔了一会儿,穆清推门出来,深叹一声道:“且回罢,现下并无话,知与二郎明日我亲去见他。”
待他一走,穆清忙唤来阿柳,“快些作个点算,随身所带的财帛贵物,究竟有多少。”
两人关起正屋的门,阿柳打开收放衣物的匣笥,从底里掏出一只小木匣子,打开来看,里头摆着黄灿灿的五两小金饼六枚,并散放着几缗钱。“这六枚金饼能抵三百缗。”穆清拈起两枚小金饼道,“余下一百缗,明日见过二郎再作打算,若实不济,左右还有几件钗环可典卖了。”
阿柳默然阖上木匣子,有些着急上头,且含着一腔子的怨气,脸上红了一片,“真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出来时只带了这么些。尽数给了他们,咱们可拿什么过活。”
“何事竟就这样气恼了?”正屋的门被推开半扇,杜如晦一步跨进屋子,微微带笑问向阿柳。
阿柳正压了许久怒气,正待要说,穆清却轻推了她一把,接过她手中的小木匣子。“莫啰唣了。去将晚膳置备置备。”阿柳冲到口边的话生生被压制,心中不甘,只得“哎”了一声。甩手扭脸的往后厨去了。
杜如晦望了望她手中的木匣子,心下了然了几分。穆清放下匣子,伸手解去他腰间革带上几件悬吊物件。自昨日看过唐国公外甥女王氏递出来的消息后,他面上虽是平常。嘴角仍隐着笑意,只穆清能见他的眉头不曾放下过。夜间静默地闭眼躺着。却直至四更过半方才入眠,听着他鼻息渐沉,穆清悄然起身怔怔地瞧着他的睡容,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他聚结的眉心。揉了好几下也没能揉散开。
她不愿再徒添他的忧烦,此时只作寻常絮絮道:“二郎那处的军资怕是要短了,我略还能凑出些钱来。只怕还差着一点。出门时竟未料到情势变幻这样快,所带不多。也不知能否撑持到回东都去。”
他无奈地点点头,“任是如何皆不能失信于民。说定了的数目,一个钱都少不得。还差几许?”
“只一百缗。”穆清笑了笑,指着妆奁道:“横竖还有几件首饰头面,虽不贵重,凑个百缗绰绰有余。”
“莫去变卖首饰,总有法子寻出这百缗来的。”他深皱了眉道:“素日即知李公怯懦多疑,瑟缩至此却是我不料的。一听着主上疑心的话,竟连区区四百缗也不敢再动,且不担当,如此畏畏缩缩将来可如何行事。”
穆清抬手轻抚着他的眉头,细声道:“几件头面罢了,又不值甚么,换了也就换了。他既担了怕,瞧着意思,便是撂开手不理,只当不知情的。我们若也不理,毁的终是二郎的脸面军威,这一路辛苦岂不白费。只要教众将士皆知晓这一段才好,他日也能认准了明主去跟随。”
“这却不难。”杜如晦脸上扬起一抹笑,这主意甚是刁钻,原来将她逼急了,这等妇人宅内相斗的法子也尽出了,亏得他并无三妻四妾令她斗上一斗。他兀自想着,终于从心底绽出了两日来的首次真心笑意。“召几个亲近可靠的,在发放军衣那日,私底下传开去,甚是容易。”
穆清见他高兴,心下也宽松了些。恰阿柳在门口说已布了晚膳,两人便相携了去用膳。晚间又说了一会子话,昨日穆清怕他添忧,不敢多问唐国公如何惹了猜忌的事,更不敢问他可有了对策。今日见他宽舒了不少,终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发了问。
“对策虽有,却无十分的把握。”杜如晦沉吟道:“以宫中王氏的意思来瞧,恰不知是哪一个在主上面前极言了唐国公圣贤之名,故此惹了疑。”
“空有圣贤之名便要遭疑心?”穆清一时不解。
“你哪里知晓,眼下谋反的杨玄感,原便是个众人皆赞圣贤豪爽的。田舍郎起事朝廷尚不放在眼中,朝臣举旗,自内里反起,何其惊险。他如今生恐重臣负着圣贤之名,只怕一个杨玄感未平,又忽再跃起一个来。”
“原是怕这个。”穆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如今唐国公既已担了这虚名,便要如何?”
岂料杜如晦的回应,更是令她忍俊不禁。“只一招,自毁名节罢了。教主上知道唐国公本不是个贤达的,为人行事劣迹斑斑,不过是个凡愚,便不足为患。”
“李公可愿意?名节毁了容易,再想拾起可难比筑垒长城了。”
“如何不愿意,一听能消褪猜忌,保住自身,李公欣然应允,都不曾犹豫过,紧催着布局。”言及此,杜如晦眼中隐约闪出些鄙色来。
穆清亦是楞了楞,“既如此,唐国公的劣迹,又如何能上达圣听,不教主上觉得刻意为之?”
这一回连杜如晦自己都不能自持地笑了,“自然由弘化郡负责监查纪录唐国公行迹的长史来禀报。”
“那位张长史?”
“正是他。”杜如晦稍隐下笑容道:“只待这两日打听清楚了他的底细,寻个契机,撒饵引逗他自行上钩。”
穆清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两日我且先去将军衣一事了结,回头待你们摸透了那位长史的底,我去替你下这个饵如何?”
☆、第九十二章 人心所归(十)
转过一日,穆清在李世民处足足又凑出一百缗来,亲押了四箱钱,往乡间去运回了所有的军衣,尽数分发了裁制费用。农妇们捧了巧手劳作换来的钱串子,个个皆欢喜得笑逐颜开,相互说道着这一笔外利,正贴补了年节中的花费,拿来买些米面充实了,今春无饥。几个手脚麻利,家中妇人女孩儿又多的,因赚得足些,自来谢过穆清。乡人纯厚,野笋角黍鱼鲜的,塞了好些在阿柳和阿达的怀中。
足应付了大半日,回程途中,阿柳望着那些篮筐,苦笑道:“兜底掏尽了嚼用钱,换了这些倒还能撑过几日去。”
穆清揉着酸胀的肩膀,笑说,“你且不必怨。咱们不过凑合个三五顿饭,改日周转过来,便也就无事了。可若是短了那些乡邻,不说他们指着这钱过活,日后又如何取信于人?”
数十辆车径直驱往军营中,早有兵丁那校场边候着,只等车来了好发放夏衣。老远的就瞧见着了墨绿色圆领单戎服的英华,混迹在兵将中,有说有笑的,整个神采飞扬,穆清看着她,不觉微微笑起来,就连阿柳亦说,“英华原就该是个在军中养着,长成了去建功立业的男郎,偏就错生了女儿身。”
“便是女儿身,如今不也在军中效力么。可见该是甚么样的命数,终是逃脱不得的。”穆清含笑应道。才刚从车上下来,转眼英华已唤着“阿姊”,欢跑到她跟前,面上红扑扑的,额角带着些许汗印子。穆清举起绢帕略擦拭了两下。“该吩咐出去的话,可都传了?”
英华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姊夫早教过了,阿姊放心,都妥了。”不远处,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