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引着她往东厢房刚收拾出来的屋子去,屋子倒还干净整齐,一应家具都齐全,只是陈设简单,地方不大,到底不似从前所住的屋子。以往阿柳总是睡在外间,这间屋没有里外间之隔,阿柳只能在穆清的床榻边另设了一个略小些的榻睡。
一番盥洗后,阿柳放下床边的斗帐,穆清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愣。时值江南梅雨季节,天阴沉了一天,入夜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空气中弥散着水气和一丝丝湿霉的气味,帐内仍旧是她惯常用的被褥,熟悉的淡淡馨香,闭上眼仿佛还在余杭的漪竹院中躺着,睁开眼却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无端地,又念起往日在陆夫人身边时,她日日戴在腕上的沉香佛珠,胸口一闷,眼眶热了一热,很快又止住了。再哭一场也换不回阿母,倒平白又叫阿柳劳神劝一回。
翻身看另一边小榻上的阿柳,翻来覆去睡得也不安稳,恐也是不大惯的,本想与她说说话,又见她慢慢翻身少了,怕是已睡熟,穆清只得闭眼听着外面沙沙的雨声,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日天光刚放亮,雨声是止了,换成了另一种声响,似有人在院中不停走动。穆清自起身穿戴了,随意扎起头发,裹上一领素色帔帛,推门出去。院中一个红衣小女孩正将一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见穆清出来,一下收了势,迎上前,笑盈盈的说:“阿姊好早,可是英华吵了你的觉?”
穆清在廊下站了,看她的汗水从发梢滴落,小脸红彤彤的,“怎会,阿姊是觉得英华舞剑煞是好看,忍不住出来赏看,倒是阿姊扰了你了。”
“平日里都没人爱看,既是阿姊喜欢,英华便再舞一套更好看的。”说完爽朗一笑,又纵身回到院中。才刚舞了几式,阿柳也踱出门来看,院中的小姑娘不禁将那柄长剑舞弄得更似模似样。
就连蹲在夹弄墙角边的阿达也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看到她挥剑出彩处,忍不住站起身喝一声好。
“小娘子正似当年的七娘,天真无邪,无所羁绊,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清清朗朗的。”阿柳在她身后替她拢着散发,幽幽道:“只是七娘质弱纤柔些,又爱看些书,显得更清雅恬淡。大约长大了,就不得这般快活了。”
话说得穆清心中也是一抽,嘴上只佯嗔道:“这丫头,好端端的,忽又伤春悲秋起来。谁人能一直年幼呢?终有长大的那日,没了儿时的快活,竟就不得活命了不成?”
阿柳讪讪笑着点头,心内隐约觉得如今的七娘,同往昔比,似是不同了。哪里不同,她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第十八章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一)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一)
阿柳从其他家仆那处打听得,顾黎每日卯正时分起身,辰初全家要在正屋厅堂内用早膳,用过早膳顾黎便与顾六郎一同出门当值。担的非正经公职,只在漕河与行宫造办领一份督造的差事,到底是看在征西候府的份上,上头管事的也予几分情面,搭上一些交情,因此也懒散些。
报更的报过卯正,院里走动的人多起来,英华收了长剑,跑回自己屋里去收拾干净。穆清也回屋,让阿柳梳了个简单的鬟髻,依然不着脂粉翠钿首饰,素色襦裙。梳洗妥当了,又教阿柳将妆奁打开,挑那精致的拣了几样,包了让阿柳带在身边。
阿柳蹙眉看了看几乎空荡的妆奁,“包了这些可是要拿去送人?这首饰头面本就不多,再散去那些,只剩了两三样,这如何使得。”
“无妨,本就是些身外之物。”穆清轻摇头道,“在我这里也是无用,不如拿出去或还能抵得上些用处。”
阿柳一时想到穆清为她赎身的那只木箱子,心下懊恼起来,“若非为了换我的身契,也不至于如此……”
穆清拉起她的手嗔怪道:“你我姊妹,是至亲家人,同庾师兄是一样的。你于我,又怎是那一箱子俗物可比的。往后再别这么说了。”
说话间就有个妇人在门上敲了几下,高声问:“七娘起了吗?”
阿柳忙迎出去应答,穆清自取过一条帔帛,缠在臂弯间,施施然随了那妇人往正堂去用早膳。
进到正堂,顾黎还未到,陈氏笑眯眯地招手唤穆清去她身边坐,万氏同王氏亦满面笑容。穆清一一颔首行了礼,陈氏笑着拉过她,“咱们家不兴这么多规矩,一家人,何须日日行礼。”
穆清点点头,回头对阿柳递了个眼色,阿柳马上从怀中取出绢丝帕子,层层掀剥开来,伸到穆清右手边。王氏略微侧头看到帕子里的物什,心中不禁暗喜,遂忍不住拿眼去瞥那帕子。
穆清拈起一只深色的墨玉錾刻蔓枝纹镯子,笑吟吟地递给陈氏,“七娘年轻底子浅薄,这镯子许是不得入母亲眼的,原是早两年有客从大兴城来,赠了两只,把玩着也算稀奇,这只墨色的显稳重贵气,七娘就借花献佛了。”陈氏手腕细弱,穆清轻轻一推,便替她戴上了,赏看了几眼,“果真就是母亲这般的气度能衬了它。另有一只粉色冰纹的,就留给英华了。”
王氏隔了高桌案直盯着,艳慕万分,吴郡多能工巧匠,玉石首饰也不少见,多是润白的羊脂玉,如此色泽多彩的玉石实是稀罕。王氏也只听丈夫说起过圣上巡幸江南时,随侍的美貌富贵的女子们,佩戴过这种五彩的玉石。刚听得穆清说另有一只粉色冰纹的,顿时眼都快直了,又闻要给了英华那低贱的丫头,她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服,却也不敢太过显露,只淡淡的丢下脸来,吊高眉毛,提声道:“英华那丫头,只怕给柄剑她更欢喜。”
“七娘也给阿嫂备下了一份薄礼。”穆清有些厌烦王氏的浅薄市侩,唇角依然含着笑,从帕子里拿起一支赤金梅花式样的簪子,递到王氏手中,“款式粗陋了些,还求阿嫂不嫌弃,收下了才好。”
王氏见那玉镯子无望到手,心内懊丧,随手接过金簪子,竟是沉甸甸实敦敦的,转脸又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暗自思忖,果然是安远侯府**出来的,礼数周全,出手豪阔,口里不住称道:“七娘怎这般客气,倒教我怪不好意思的。”
帕子中另有一只款式相类的金簪子,穆清拿了递与万氏。许是万氏出身比之陈氏王氏更低,佩戴的头面也简陋,却无甚贵重之物,接过簪子后实是感激。王氏在一边斜眼瞧了,心内又不甘起来,虽说论出身她与万氏并无高低之差,可她毕竟是聘与人做了正室的,一向自恃比做了妾室的万氏高一头,眼下穆清赠万氏的礼竟与自己的一样,自是不爽,更是沉下脸来。
穆清见那情形正如她所预想,那万氏人品果然比王氏更中正实在,一众家人里,也只有万氏不会与她有利益上的冲突,如此在杜如晦前来求娶迎亲之前,恐怕还要更仰赖万氏些,至于王氏,不过是个无用的小角色,唯一的作用便是能衬出穆清对万氏的好。
客气寒暄间,顾黎踱进了正厅。虽说是庶出,也另立了院,家风规矩却还是承袭了正府里头的,众人一齐闭口不谈别的事,只各自给顾黎问了安,便开始用早膳。
“父亲,有一事,七娘实是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禀明父亲……”吃了没几口,穆清放下碗筷,犹犹豫豫,一脸很为难的样子。
“但说无妨。”
“七娘是想着,在余杭终究是受了一场养育,如今人去了,终究是该尽一尽心的。愿觅一处清静佛寺,做三日法事,也好全了七娘的一番心意。若七娘行事有所不妥之处,还请父亲指正。”
听穆清这席话讲得吞吞吐吐,顾黎呵呵笑了几声,“七娘行事未免也太谨慎,这原是应该的。何来不妥?直管去做便是。”众家人交口称赞了一回,顾黎又道:“我看普法寺就很好,寺中住持与我甚有交情,交办于他,也可放心。正与我同路,一会儿用罢早膳,可同往。”
穆清忙谢了。众人如此热络,她却有些不知所措,只专注于面前的一小碗菰米粥,细致地吃着。
待用罢早膳,家中的车夫套好车,来请顾黎。顾黎与穆清坐入车内,六郎则与车夫一块儿在车辕上坐了,阿柳和一名小厮在后面跟着,一路晃晃悠悠就出了光福镇。出镇子不多远,隐隐就听到普法寺的钟声,渐渐又有了一丝香火袅绕的气息。再行一会儿,马车便停住了。
车夫还未来得及摆好踏凳,就听见六郎带着笑意扬声道:“杜监事,今日怎亲来此处?”顾黎也不顾不得踏凳,一步跨下马车,忙不迭的行礼寒暄。
杜监事?穆清在车中戴上帷帽,心不在焉地系上帷帽垂带,想着这个杜监事许就是杜如晦的叔父。阿柳从后面赶上来,掀开车上的帘布,扶着穆清从踏凳上走下来,下车时她抬头遥遥一望,见斜对面一年约四十的官吏模样的人,也正遥看了她一眼。
“阿郎请七娘前去问安。”顾黎身边的小厮快步走来传话。
穆清只得又除下帷帽,走到那位杜监事面前,低头端端地敛衽拜下去,“七娘见过杜监事。”
那人忙不迭的虚扶了,“快请起。在下杜淹,可不敢白受了七娘这一礼。”
果真是他的叔父,如今父亲和六郎便跟着他谋差事是她所不料的。穆清微微一怔,抬头见到一张五官略微熟悉的脸。
☆、第十九章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二)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二)
对面的杜淹也是一怔,他替主上在江南一带搜寻征集民间美貌女子,自是见过不少花容月貌,可眼前这个女子却很是不同,论容色艳丽,不算是最上乘的,胜在神气清雅,漏出几分掩不住的聪慧,似是柔弱质纤,唇角眉梢却透着坚毅不屈。如今还带着些稚气,若再过个两三年,待姿容长开了,竟不知是如何的光景。
好似被她整个人吸引住了一般,杜淹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丝毫未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直到穆清出声告辞,他才回过神来,目光仍追着她的背影去了。
此番情景,尽落在顾黎眼里,亦落入他心头。想来平日这杜淹并不好女色,昔日在江南一带替主上寻访佳人时,也开足了眼界。况他生性狡黠,深藏不露,何以一见七娘就如此失态,莫非……
有个念头冒现在顾黎心头,叫他立时大惊,转瞬又大喜。忍不住也随着杜淹的目光,去看穆清的背影,原来她一直是他翻身出头的关键。十三年前是,如今更是如此。当年因七娘被余杭那边抱养,祖父为补他的亏,又是给小院许他自立门户单过,又是拨好差事给他,这才有了河道工事上的差事,熬到圣上敕通江南河的旨。原是担心江南河工事完了之后,杜淹一走了之,断了这条能拽着向上爬的藤,正是愁了好几日,此番似又峰回路转,怎叫他不心生欢喜。
顾黎心不在焉地在工事上胡混了一日,心中纷纷乱乱,捱到申正时分,唤了小厮去备马车,怀着一腹的心事,自顾回家去了。马车晃到家门口的时候,顾黎拿定了主意,要再试上一试,若此事十有五成能使得,他便放手一搏。
穆清在普法寺里的法事,连做了三日。每日早晨同顾黎同车而出,连着三日都能遇见杜淹,穆清并不知其中缘故,顾黎心中却愈发窃喜,这杜淹原不常来工事上,而连日来,必早于他们到达,不是为了看几眼七娘,又是为何?
法事在晌午便完。住持也是个好学问的,早年亲自拜谒求访过顾彪,得过他的一些指教,得知顾彪离世也是唏嘘不已。他听说穆清受顾彪亲自教授多年,又见她谈吐气度自与一般女子不同,每待法事结束,必与她言谈片刻,或探论几句学问,或忆顾彪当年指教之事。
及到正午,住持还有课业要做,告辞离去,吩咐了小沙弥请穆清在寺中用膳。寺中自种的瓜果菜蔬,爽脆清甜,清清净净的煮菱角,水芹菜拌豆腐,焖茭笋,菰米饭。粗陋清淡的一餐饭,穆清与阿柳一同坐在竹影婆娑的禅房中,吃得甚是安稳惬意。
第三日法事已毕。穆清辞谢了住持,戴上帷帽走出普法寺的山门。出了寺门,见门口的巨大槐树下,站着的正是那位杜监事,背对着寺门和大道。“那边树下的似是杜监事,我们可要上前去……”阿柳低头轻声说。
“若他未看见我们,便只当不知,左右并不从他那条道走。”按说杜淹是杜如晦的叔父,道理上穆清也该主动上前问候,可她总觉着不愿与他多言语交面,一则是因为回吴郡途中的所见所闻,杜如晦对这位叔父的评价,都清楚的告诉她杜淹的品质操行并不贵重,她亦不愿与之有什么往来,二则,自见了第一面之后,穆清便觉得他看她的目光奇怪,似有所图,却不能确准,怕是自己多心,但更怕心中的感觉应验了,故她尽可能避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