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怔怔盯着他看,像个稚龄的幼童:“她会死吗?”
“不会,甚至……不用坐牢。”简明的眼睛像远山之巅幽深沉静的湖泊,安宁的,静谧的,慰籍着男孩焦灼的神经,语气如清风般徐缓温柔,含义明确肯定:“所谓犯罪实施过程精神正常,这个判定商磋余地很大。”
“真的吗?”穆遥烧灼般炙痛的眸子里氲上一层水雾。
“真的,相信我,”简明把男孩的头按进怀里:“我对你失信过吗?”他轻吻着男孩的发际,一遍又一遍抚摩他单薄的,畏寒般轻颤的脊背,直到胸前的衣襟慢慢被浸湿。
穆遥和简明第二天上午回到S城,这座破败的,遍布残垣断壁的晦暗城镇,在深秋的凄风苦雨中蜷缩着僵卧了一夜,此刻仍旧不曾醒来。掠过车窗的行人影影绰绰,肩膀和脊梁佝偻着弯曲,缩着脖颈抱臂而过,一如他们脚下苟延残喘的街道。垃圾纠结着枯叶,仗着冷风嘶吼狂舞,凶狠抽打人们的面颊。
S城公安分局陈局长,亲自陪同简明和穆遥探访穆鹞依,负责监察的女警官,得到授意退至门边最远处。然而,还有什么意义呢?穆遥隔着剔透的玻璃挡板,凝视对面那个再也不会用她热烈而痛楚的视线,紧迫追逐他的女人,她再也听不懂他的话,她再也不会夜半骚扰他,她甚至连墙上的话筒都不晓得拿起来。
她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眼睛明亮而澄净,姣好的脸庞白皙光洁,连原先眼角隐约的细纹都消失不见。笔直地坐在板凳上的身躯,像过去每一次映入眼帘一样柔美窈窕,不言不动,乖巧安详。唯独那穿越一切觅不到终点的目光……穆遥的心脏狠狠地绞扭成团,那样清澈的眼神,那样秀媚的容颜……怎么会去吸毒?!怎么会去贩毒?!怎么可以……疯……
因为不是藏毒场所,穆遥家里没被查封。简明先送他回家,独自去见案件相关人员。
穆遥站在这座废墟般旷寂的房宅前,洞开的门扇像黑色的巨口,窥伺着择人而噬。门边砖缝里的野草,徒留扎手的干茎,蔫黄衰谢,僵朽干枯。坚肃森冷的四壁,梵唱般低咏着,复述着,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他的童稚,她的青春……
冷风穿过腋下,他依稀又见她鲜活的身影,银铃般放肆的笑声……糜艳的,诡秘的凄绝舞蹈……瘴气般沉郁的玉兰花香,苍老,衰弱,低迷,无孔不入地贯穿回旋于他们相互渗透,血腥撕扯的呼吸起伏之间……
穆鹞依的庭讯,简明没让穆遥出席:“你是我的人,听从我的意见是你唯一能做的事。”男孩激烈的反抗在这毫无余地的强制高压中,迅速分崩离析,仿佛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这种硬性的制肘和管束。
这起零口供也能顺利判决,罪证凿凿的毒品案,最终在S城惨淡晦败的阴郁天幕下,如同枝头最后一片黄叶,飘飘荡荡,渐趋式微,最终消逝无痕。穆鹞依在一个月后被转送B市精神病院保外就医,保留刑事追诉期限十五年。
“我想去鹞山看看,那座断崖……”临走前的两天,穆遥对简明说。
男人紧拧着眉峰,沉默不语,托着男孩瘦如鸡骨的手臂,攀上那座久违的山坡。寒风挟裹着冷雨,挑衅侵缠两人冰凉的躯干。天际一片昏昧,视线被前方的纵深,决裂般斩断去路,深渊一样坠陷的谷底,倒毙僵卧着那条河流的尸骨,惨白的,静止的,定格成它最后一次呼吸的镜头……
穆遥回到B市后立刻病倒,似乎所有的热量都被S城阴冷的空气耗尽。简明忙得焦头烂额,一边是堆积如山的事务,一边是虚弱不堪的情人。所幸固执的表盘上的指针,既不会因为快乐而迅捷,也不会因为痛苦而迟缓,依然故我,不依不饶,笔直地走过那段杂乱无章的时间。
两星期后穆遥的身体才有起色,简明陪他站在医院悠长盘旋的回廊之上,看着远处被特护推出来晒太阳的,安静的白衣女人。穆遥发现一缕天光印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她仰起脸来,无意识地牵扯嘴角,绽开一朵,璀璨的,永恒的,甜蜜微笑……
时间重新被填满,竖起的衣服领口,在冬日校园的嘈杂有序中,悄然抚平了僵直的颈骨。穆遥抱着一摞书本,匆匆走过光秃秃的林荫道。简明刚才打电话来说,下湾港今天有焰火表演,接他一同去看。
“冷吗?早上让你多穿件衣服偏不听。”上车后简明摸摸他瘦削的脸颊。
穆遥启唇一笑:“不冷,我要充分感受冷冬的侵袭。”
简明睃他一眼:“毛病。”
“现在才知道我有毛病啊?”男孩肆意地笑:“太晚了,简哥哥。”
男人目视前方的侧脸,轻柔地卷起一缕,温软的笑意。
下湾港的夜色五彩纷呈,两人在临海餐厅里用了简单的晚饭,穆遥的眼睛一直黏着旁边的玻璃窗,深恐错过了精彩表演,能在这严寒的冬季享受焰火的热烈,怎能不令人心情振奋呢。
“快吃,”简明敲敲他的头:“你现在不好好吃饭,等下怎么能尽情看焰火。”
“哦,哦,知道知道。”男孩嬉笑着敷衍,完成任务般三下两下扒干净碗里的饭。简明无奈地叫来伺应埋单。
海风凛冽而急促,浪花溅起的飞沫,偷吻着初冬的寒潮,剧烈起伏的波涛,拍打黝黑的礁丛。幽深的天际,如梦初醒般炸开一朵朵妖娆浓丽的焰火,焚烧着,搅扰着,空阔的苍穹……穆遥靠在简明身前,悄悄地,将手放进男人黑色厚重的大衣口袋里,仰起的脸庞眼帘关闭,感受着那一缕,温暖妥帖的安宁。
第三十四章
时近隆冬,两人原本分房而睡的延习,被男孩一夜又一夜爬上男人温暖的床褥终结。赤 裸裸的凉滑身躯,贪婪无度地需索要求。熔岩般遮天蔽日、覆灭尘网的激|情,焚化了肌理,炙烤着筋髓。汗水,涓滴不剩地从幽冷的脉络中被挤榨出来,颠倒,冲撞,压迫,倾轧,噬心蚀骨的贯穿与交缠。
穆遥的情绪已经基本平稳,只是爱出神,清浅眉宇间的那缕惆怅,久久地挥之不去。有时明明说着话,简明偶一回头,便见那盈盈眉眼中流露莫名的怔忡,喊他回过神来,男孩的脸上便绽开轻软的微笑,像玻璃窗上吹弹得破的霜花。
恰巧抽出几天闲暇,期末考试前夕,简明陪穆遥去了一趟北海道。两人沿着札幌漫长的,日暮时分灰蓝色的雪道,一路走走停停,来到登别地狱谷。
游客并不多,逶迤的木制栈道上落满积雪,表层晶莹剔透,丝毫没有践踏的痕迹,如同刚刚出浴的美人,慵懒娇柔地舒展开丰润的臂膀,牵引他们走近那个450公尺的火山遗址。
天色昏暗,原先静美的景致,逐渐被空气中弥散开的,越来越重的硫磺气味替代。白雪皑皑的山峦丛林,环绕四周,偶尔裸 露出赤红岩石,烙铁般灼灼耀目。谷内遍布青绿猩红的岩浆凝层,滚滚白雾嘶吼着喷涌出灰黄裂隙,狼烟四起般荒凉而狰狞。
简明见男孩皱眉四顾,笑道:“说了你不会喜欢的,非要来。”
“既然来了总要看看嘛。”穆遥郁闷道,拉着简明往回走,这地方果然名副其实。
四野岑寂,不知哪只雀鸟在远处的山林里长声呻吟。穆遥缩起脖子,拉紧衣帽:“快走,快走。”
简明哑然失笑,搂紧他肩膀:“既然叫地狱谷,当然不会有生机盎然的景色,专门挑这个时间来,来了又害怕。”
“我没害怕,就是觉得不舒服,又冷又饿。”男孩抱怨道,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在车上好像吃了不少零食。”简明毫不客气地揭发他。
“天冷热量消耗快知道不?一点常识都没有。”穆遥理直气壮地反驳。
简明笑道:“知道,一会儿正餐再挑三拣四,就把你那袋零食扔进下水道。”
“好啊,扔了你再去买新的,反正那些快吃腻了。旅游当然是边吃边玩,谁像你这样的。”男孩笑嘻嘻地说教着,红通通的鼻尖被嘴里哈出的热气蒸腾:“这里的下水道居然也咕嘟咕嘟冒热气哦,像恐怖电影。”
“地底都是活火山,不冒热气还冒冷气?”简明笑话他:“心态不平衡,看哪都一样是恐怖电影。”
“嗯,那你就是电影里的妖怪。”男孩趁机挤兑他。
“是吗?妖怪好像都爱吃小孩。”简明随手抓了把雪,作势就要往男孩围巾里塞:“小遥刺身,味道一定不错。”
“啊!妖怪吃人啦!快逃命呀!!!”男孩哇哇乱叫着往前跑,简明笑着跟上去,冰天雪地里嬉闹追赶的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出一层热汗,细碎的雪花曼舞着回旋飘洒。
两人笑闹着回到依山而建、古意盎然的温泉旅馆时,才刚下午5点,天却已经完全黑透了,异样沉静的世界。
“穿这个出去吗?”穆遥见简明换上旅馆的浴衣,也拿了一件在身上比划。
“嗯。”简明系好衣带过来,给男孩的衣襟调换位置:“这里的习俗是左上右下。”
“哪来那么多讲究,真麻烦。”男孩摊开手,索性等人伺候。
简明正要说话,电话铃突然爆豆般响了起来,于是抽手拉紧男孩的衣结,走过去接听。
日本人在细节之处特别爱下功夫,旅馆的电梯门跟廊柱上,都绘制着繁复精雅的花卉图案,房间里也一样。穆遥闲散地走动观赏,无意中听见简明跟对方说到上次那个肖局长的名字,不由上了心,见他挂断电话便问:“那个肖XX,就是上次去凌波度假村那个肖局长吗?他怎么了?”
“嗯,是他,降级,留党察看。高市长那一批人,这次下台的不少,他的座椅基本悬空了。”简明问道:“你也关心这个?怎么记得姓肖的?”
“那肖XX不是好人,猥琐得很,”穆遥大感快意,却立时醒悟:“高市长不是你的亲信吗?他的人下台,会不会对你不利?”他隐隐觉得不安,追问道:“李市长是陆森的人吧?这些人下台跟他们有关系吗?”
简明不以为意道:“官场哪有真正的亲信,今天下一批,明天上一批,不过是安全范围的互利互惠,上台下野没什么关系。”他对另一个问题比较感兴趣:“那姓肖的怎么猥琐了?嗯?!”
“没啊,就是觉得他啰啰嗦嗦。”穆遥赶紧打马虎眼。
“哦,他跟你啰啰嗦嗦了?”简明随意续问。
“没有,他跟别人啰啰嗦嗦,我听着烦。”穆遥搪塞敷衍。
简明拉上行李箱拉锁,回身道:“一会儿吃完饭先回来睡觉,十二点后再泡温泉。”
“好。啊?!为什么那么晚去?!”男孩诧异地提高嗓门:“吃饱饭哪能接着睡觉?”
简明扫他一眼:“晚点好,省得又有人‘啰啰嗦嗦’,闹得你‘心烦’。”
“你!”穆遥瞪大眼睛,有这样的人吗?
“你什么你?”简明开了门让他一起出去,冷言道:“留党降级?撤职查办差不多。”
穆遥又开始双眼望天。
这里称温泉为“汤”,室内遍布大大小小、功效各异的“汤池”。两人沐浴过后,穆遥在“高温汤”、“硫磺汤”之类池子里转了一圈,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简明要到室外去。
推开西侧写着“露天风吕”四个红字的门扇,漫天雪花扑面而来,北海道隆冬的寒风席卷着光 裸的皮肤,让人本能地犹豫,简明使坏地一把推了他出去。门口衔接水池的,是条积雪铺就的通道,纵使不长,也冻得人脚心发痛一跳一跳,两人迅速跑进温泉,齐齐松了口气。
“太爽了。”穆遥惬意地轻叹,伸展开四肢浸泡在热烫的泉水里,寒意立刻消退,冷热交替的刺激,令全身血管酣畅地舒张,整个池子雾气弥漫,宛如仙界般诱人深入,酥软地化身其间。
大片大片蓬松的雪花飘落下来,池畔的树枝石块也都银装素裹,雾气中的月亮大而模糊,披着莹然浅绿的光棱,悬挂在天际一片深邃的幽蓝之中。宛如唯美神秘的,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绘画。
“长白山温泉据说也不错,那里还没去过。”简明靠着池畔眯上眼睛。
“下次不去温泉了,去别的地方。”
“嗯。”
“去新疆好不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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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也不错,要不明年去西藏玩儿?”
“嗯。”
“你去过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
“嗯。”
“……”穆遥终于觉悟自己在自言自语,立马恼火非常,这家伙害得他半夜三更才做贼一样跑出来,自己倒好,一进水就昏昏欲睡,浪费他半天表情。于是磨着牙轻手轻脚绕过去,诡笑着伸出魔爪。
“呃……你干嘛?”
“你说呢……”
“你疯了……公众场合……”
“……现在又……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