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大月亮,小月亮,公公起来学蔑匠,婆婆起来蒸糯米,蒸得喷喷香!
七十年代,这几乎是滋养整个四川孩子的儿歌。
那时候,明月的父亲是从蜀都大平原下放到草原劳动的右派。
这之前,明月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学教师,他划为右派的理由也极为简单的,只不过在大鸣大放时说了几句老实话,后来,他所在的学校划了一个右派名额,自然是非他莫属了。
当然,幼小的明月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也用不着去管这些。三年的草原生活,使她与大草原的每一个生命融为一体了。现实无论多么严酷,童心永远是欢乐的。
明月挎着书包上学了。由于父母都缺乏牧羊的经验,羊群不是丢失就是死亡,家里更是出奇的贫穷。明月上学,只能持家里唯一的一个花布包。这花布包是妈妈赶集时购买油盐酱醋时用的。挎着土头上脑的花布包上学,对于爱美的明月来说很难为情,她一到教室,不敢像别的同学一样把书包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上,桌子又没有底板,就只好把书包置于膝盖之上。可有一次,妈妈却大大地伤了她的面子!
她正专心听课,教室的后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接着,来人以响亮的声音说:“明月,把包给我!你爸今天到集市上弄药,顺便叫他带一包盐回来。”
教室里轰笑起来。”
明月脸胀得通红,没等她回话,妈妈已走到她身边,提起布包。
将书本哗哗啦啦地倾倒在桌上,急急忙忙地走了……放学回家,明月大哭起来。
父亲不知怎么回事,将女儿搂在怀中,问她为什么哭。明月结结巴巴地讲了。
父亲沉吟良久,对女儿说道:
“这事情怪你妈妈做得不对!”
之后,又对坐在一旁暗自伤心的妻子说:“学校有学校的规矩,你随便闯进教室去,会伤女儿的自尊心。”
“什么规矩!规矩早乱套了!”妻子愤愤地说,“讲几句老实话也要划成右派,这叫什么规矩么!”
父亲是一个豁达之人,沉吟道:“不要提这些了,哪里的五谷都养人,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又小声对妻子说:“这些话,不能当着孩子讲”他知道,妻子并非不懂规矩,她还是一个中专生呢。她实在是伤了心了。
明月的妈妈不再说什么。
可不管怎样,明月必须要父亲给她买一个书包,一个正规的书包!
“你说,哪种才叫正规的书包?”父亲和颜悦色地问女儿。
“黄包包!”
明月所说的“黄包包”,就是同学们都挎的军用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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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们下决心给你买一个!”父亲坚决地说。妈妈也表示赞同。
明月立即不哭了。
下一次赶集,妈妈果真给她买了一个回来。
挎上“正规的书包”上学,明月是多么骄傲啊!那一天,她也像同学们一样,大大方方地把书包放在了桌面上。
第一节下课,与明月邻座的一个名叫狗胖的男孩把自己的书包翻了个面,推到明月的面前,问道:“你认识这个字么?”
明月一看,狗胖的书包上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明月的眼神立时黯淡下来。她的书包上黄板板一块,什么也没写。
见状,狗胖得意地说:“这是毛主席写的,知道啵?”
明月的心冷到冰点,得了新书包的兴奋心情荡然无存了。她多么羡慕狗胖有一个题有毛主席语录的书包啊!
但她知道,扭着父母重新去给她买一个,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于是她央求狗胖道:“第二节课把你书包借我用一下行么?”
狗胖愉快地答应了。
当老师走上讲台认认真真讲课的时候,明月却把头埋得低低的,在笔尖上裹了一团纸,照着狗胖书包上的字迹往自己书包上描。她用了一整堂课的时间,才将那八个字描好了。狗胖像给人施舍了恩惠似的,显出英雄的神情。明月对他也自是千恩万谢。
放学回家,明月得意洋洋地把描有毛主席语录的书包呈在父亲的面前。
极少发脾气的父亲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让你记在心里的,哪是叫你描在书包上的,把一个崭新的书包整得污七八糟!”
说毕,他愤愤地将书包扔到了屋外。
这一次,对明月心灵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她转身冲出了屋子,向愈来愈暗淡的大草原跑去。
她疯狂地跑啊跑啊,直跑得身疲骨软,口干舌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
刚才,她嘴唇翕动的时候,正是梦幻中的危急时刻。
直到后来,明月随父母迁回了蓉城,她才渐渐醒悟了父亲的那句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要你记在心里的。
然而,几年的草原生活,毕竟在她骨髓里生成了一种狂放的野性。
夏兄重重的关门声,把明月彻底地唤回来了。她一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惊惧地一看,看到了已走到门边的姚江河的背影。
“姚江河。”明月有气无力地喊道。
姚江河立即回头,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问道:“你醒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雷雨快要来的时候,我们往回跑,你昏倒在路上了。”
明月沉吟良久,似有所悟,她翻了翻身,想坐起来,但感到浑身奇痒,怪不舒服。
她用手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衣服。
“唉呀!我的衣服湿透了?”
“是的。”
明月用力撑起了身子,说:“把被子全给你浸湿了,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还有条毛巾被。现在不需要盖被子了。”
“我得回去换衣服。现在几点钟了?”
“马上到十二点了。衣服已经给你拿过来了,我正准备叫守门的婆婆来给你换呢。”说着,姚江河把那个塑料包递给她。
明月满脸羞涩:“这……怎么去拿来的呢?”
“夏兄去拿的。你钥匙就挂在脖子上。”说到这里,姚江河才想起夏兄没有把明月的钥匙还来呢。
“夏兄现在哪里?”
“他……我叫他回去休息了……不要耽搁了,快换了衣服好上医院。”
明月没有说话。姚江河走出门去,将门关上,静静地等在门外。
几分钟之后,明月将门开了,换了身整洁的素色连衣裙,将湿衣湿裤裹进了塑料包里,且将姚江河的被子翻了个面,晾在破旧的藤椅上。
“我把夏兄叫起来,把钥匙给你,然后我们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
“夏兄睡了么?”明月探出脑袋,看了看走廊尽头夏兄的屋子,窗口上黑漆漆的。
“可能……是睡了。”姚江河说。
“那就用不着叫他了,钥匙他放在塑料包里的。”明月说,“我也用不着去检查,这是老毛玻”“老毛病?”
“好久都这样了,胸口时时发出阵痛,只是还没有哪一次出现过昏迷。大概是被雨淋了,又跑得太急。”
“还是检查一下的好。既然早就犯这毛病,就应该引起重视。”
“明天吧,今晚上太迟了,雨又这么大,去了还不好找人。”
姚江河略微思索一下,认为明月的话有道理,便说:“你今晚上就住我这里吧,我去和夏兄搭铺。”
明月说:“用不着,我还是回去的好。今晚不会有事的。”
姚江河说;“行嘛,由你决定。”便到床脚底下翻出一把灰尘扑扑的雨桑“走,我送你回去。”
明月没有犹豫,便与姚江河并肩出了走廊,共用一把伞,穿行在暴雨之中。
一路无言,只听雨声哗哗啦啦倾盆而下。偌大一个校园,变成了海洋。那些黑乎乎的高高的屋顶,就如隐没于惊涛骇浪之中的岛屿了。两人并行雨中,在外界的危难和惊惧之下,有了这小范围的温馨和安全,其惬意是无以言说的。
姚江河用大半边伞遮住了明月,他自个儿的半个身子,早已浇得水淋淋的了。开始衣服湿透了一次,被体温烘得半干半湿,再经湿透,姚江河觉得浑身发冷。
送到女研究生宿舍的楼下,明月正怯于叫门,见一扇小门还半掩着,甚是高兴。分手之前,姚江河说;“如果今晚又不舒服,请门卫来叫我们。”明月“嗯”了一声,柔情地看了姚江河一眼,再见也不说,就上楼去了。
姚江河回到寝室,将衣服换了,摸一摸席子,席子也是湿润润的,他索性将席子取下来,半卷着竖在地上让风吹,然后,从箱子里拿出毛巾被来铺到床上。只是没有盖的,藤椅上的被子,是湿得很厉害的,铺在床上一看,湿印完完全全是人体的曲线。姚江河禁不住动了感情,心想:这就是明月!她人虽然走了,体温还留在这里,曲线还画在这里。如此想来,不管被子有多么湿润,他往床上一倒,就将那被子盖在身上了。
他觉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浸透肺腑。
姚江河索性爬起来,桌面上铺了张白纸,随随便便地调了颜色,照着那被子上的曲线描摹起来。他画得极为专注,极为动情,每一根线条,都像灵巧的手指弹出的音符。不几下工夫,那曲线便印到了纸上来,有丰腴的肌肤,饱满的小腹,圆润的大腿。活脱脱一个明月的身体!只是差了头部,使这身体显得怪涎而缺乏生气。姚江河又认真回忆着明月头颈的细部,边想边在上面描画。她的颈部偏细、偏长,后颈窝处有软软的茸毛;她的耳朵如弦月,耳垂丰肥,颇有性感……至于头发嘛,最好散乱一些,蓬蓬松松地披在肩头上……描好了,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明月了;确切地说,是一个明月的裸体!姚江河欣赏了一回,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画技这么自信过。
他将画藏进抽屉里,又倒在床上了。
姚江河并不关灯,微微地闭上眼睛,疲倦顿时向他袭来,他觉得身子很沉,头昏脑胀,但并不能入睡,仿佛有一团铁质似的东西,压抑在他脑袋里,使他钝涩,闷沉,又有一种病态的兴奋。今晚发生的事情,包括闻教授那宛若发生在远古的故事,都—一在脑中浮现。人是多么奇怪啊!具体奇怪在哪里,他又说不出。千千万万年来,不管多么超凡脱俗,多么高洁无瑕的人,都必须承受上帝交付给他的沉重的包袱,并肩负着走完一生,化为灰烬,还原自然。这就注定了人生是沉重的,只不过每个人的表现不同罢了——有的人将那包袱高高地顶在头上,唯恐世人不知,一边蹒跚而行一边高声叫唤;“你们看我,活得多么痛苦啊!”有的人将那包袱随意地搭在背上,该怎么走路就怎么走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有的人则将那包袱吞下去,揣在心里,让人感觉不出,只把甘苦留给自己。闻教授大抵就属于这最后一种人吧?——不管哪一种,只要是人,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要你做了,你就与那对象及其周边的事物有了牵扯,想逃避也逃避不掉的。
如此一场思索,姚江河顿觉失了兴致,那湿的被子盖在赤裸的光腿上也怪不是滋味儿。他将被子翻了个面,把那干的一面放在下面了。
他能对谁负责呢?对妻子,对明月,还有对自己,他都不能负责,甚至对夏兄,姚江河也觉得没有负责的能力。
直到这时,姚江河才异常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对不起夏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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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困倦的意识变得清醒了。
姚江河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墙壁。石灰涮的白墙,已在墙缝和墙角上结了密密的蛛网,日积月累的灰尘,也裹成黑团体面地挂着。日光灯被风一吹,微微晃动,光线的暗影,便在墙壁上游移着。
窗外,暴雨打在树梢上和路上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向室内扑来。姚江河最初是没有意识到这种声音的,此时听来,显得异常嘈杂,异常令人烦闷。
他突然想起夏兄把明月衣服送来时的样子。
夏兄留在门口的一圈水,此时并没有完全干去。姚江河仿佛从那水痕里看见了夏兄的影子。
他再也躺不住了。
姚江河爬起来,穿好衣裤,带着纯粹谢罪的心情,走到夏兄的门边。
笃笃。
笃笃!
笃笃笃!
姚江河断断续续敲了近十分钟,终于有人应声了:“是哪个饭胀饱了不消化呀!半夜三更敲什么敲!”
这声音不是从夏兄的屋子里传出来的,而是别的寝室。姚江河固执的敲门声打搅别人的睡眠了。
姚江河住了手,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他坐在藤椅上,干脆将闭起的窗户打开,让砸在窗台上的雨点,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