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然交代了小虎给朱重八盘缠的事情,之后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尘梦楼回去。
他又想起崔宣念过的一段萧红的文字: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那些我将要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怎么爱?怎么活?
从小到大,还真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已经被现实生活磨砺成了一个在利益面前斤斤计较的人,做什么决定,都要再三考量,反而来到这里,什么都不用愁,日子过得越来越神经大条了。乔然寻思着,自己呆在大阳王朝,就像朱重八呆在地牢,衣食无忧、三餐不愁,连带心思都返璞归真了。
走也不能走,留也不能留。留下来,跟崔砚一家子共同度日吗?卢明珠是明媒正娶,而自己算什么,男小三?多可笑!或许在古代这样是正常现象,可是乔然毕竟有些现代人的普世价值,要说服自己,太难。可若强迫崔砚于家庭不顾,这种事,乔然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何况谁能强迫得了崔砚呢,乔然自问自己在崔砚心里绝对没有重要到这般份量。
如果走呢,先不说能不能走得成,就算能回去,是否还能回到原来那个平行世界呢?崔宣这孩子不会凭空捏造说我已经死于空难。万一……他说的全是真的……那我……
卢温玉第三次叫乔然,终于被乔然听见了。他傻愣愣地转过头来,眼里还有着挥之不去的茫然若失。
卢温玉:“乔弟,你究竟怎么了?刚才我见小虎送了朱重八出府,他与你的过节消了吗?”
“他与我……其实没有过节。”乔然眼神清明起来,“一场误会。对了,听说卢兄要回范阳去了?”
“嗯。”卢温玉难掩不舍,“乔弟要不要同去?就当散散心。”
“啊哈……”乔然挠挠被风吹乱的头发,结果更乱了,“你肯定要办正事,我就不去添乱了。再说车马劳顿,我——”
乔然话还没说完,卢温玉一个动作令他不由自主地禁了声。
卢温玉见他头发凌乱,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无限专注又无比温柔,一下一下地用手替他梳理,然后还嘴里还说着怎么不用簪束发之类的叮嘱。
没由来的,乔然觉得心口发闷、鼻子发酸,每当他没办法回应别人的好,无论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心里还是难掩愧疚,于心不忍,又无可奈何。
“卢兄,回去路上小心。”乔然顿了顿,郑重地说道,“活在这里,有你这个朋友,我……我很幸运,很高兴。”
卢温玉微微一笑,流年疏钟,眼里似有星芒舞跃,一穟灯花耀美梦,“知己不相求,我只愿见你开心的样子。”
乔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过于感动,感动到了手足无措,气氛尴尬。
卢温玉是个聪明的人,他忽又提到,“对了乔弟,自那日烟水坊的演唱会后,你可知你有恩于多少人?”
“有恩于人?”
“是呐,光是染布坊的老板,几日之间,就新买了一处店铺,你教他们染降次色的技术,帮他们赚了很多银两。还有你打造的牡丹舞台,听说大户人家都请了工匠在自己家院子里也搭了同样的台子,平常宴客,觉得新颖风光。演唱会上的衣饰、发式、歌曲,正如你所料的那样,很是流行。近日烟水坊客流骆驿不绝,芸苕几次想来登门致谢,不过我见你为朱重八的事烦心,便叫她改日相见。”
“哦哦哦!”乔然连声道,“我又促进了经济发展嘛哈哈哈!”
卢温玉见他爽朗的笑,自己也安心地扬起了嘴角。
春烟摇红,山茶和俏。
与卢温玉分别后,乔然回到尘梦楼。自从崔砚走后,他越来越觉得这里冷清。冬天过去,迎来春天,院子里各种花儿争相盛放,风一吹,雨一落,满地姹紫嫣红,原是美景良辰,却在伤心的人看来,又徒增一场伤心罢了。
小虎看着乔然在演唱会过后,又郁郁寡欢,心里着急,更加不敢泄露那件事。
越是瞒着瞒着不说,越是碰上乔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乔然问小虎最近怎么不见卢明珠,小虎小腿肚都打颤,支支吾吾着说天气忽冷忽暖,闭门不出是为了身体安康。
原本乔然也只是顺口一问,但小虎一脸便秘的样子令他起疑,“你怎么一副难以启齿的怪模怪样?”
偏偏乔然这会子脑筋转得极快,抢话再道:“哦?我怎么听说……”
这一年来小虎随从乔然左右,已经把乔然当作了清河崔氏的一份子,时日长久,主仆重谊,平日里乔然就是人见人爱的老好人,小虎见不得他受委屈,这事还没说出口,小虎暗地里已经先替乔然委屈上了,这会子乔然旁敲侧击,小虎哪里还有忍心隐瞒,他垂头丧气地说道,“唉,其实这也算喜事一桩,可我就是替公子委屈,那卢家的大小姐——她有了身孕。”
乔然侧耳,听完别过头去。
小虎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乔然语气轻快地说道,“那真是大喜过望,崔砚也会高兴的。”
“大家都知道了吗?”乔然又问道。
小虎低头搓手,“大家都知道了。”
“哦,原来只有我不被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1。外祖父悖论:“外祖父悖论”:阻止时间旅行发生的一个有名的悖论:如果你通过时间旅行到过去,在你母亲出生之前杀死了你的外祖父,娶了你的外祖母,那么你自己到底是谁?详情请自行查阅资料。
2。狭义相对论:狭义相对论是由爱因斯坦、洛仑兹和庞加莱等人创立的,应用在惯性参考系下的时空理论。也是对牛顿时空观的拓展和修正。按照狭义相对论而言,物体运动时质量会随着物体运动速度增大而增加,同时,空间和时间也会随着物体运动速度的变化而变化,即会发生尺缩效应和钟慢效应。
3。平行宇宙:多元宇宙是一个理论上的无限个或有限个可能的宇宙的集合,包括了一切存在和可能存在的事物:所有的空间、时间、物质、能量以及描述它们的物理法则和物理常数。
4。M理论:M理论是为“物理的终极理论”而提议的理论,希望能藉由单一个理论来解释所有物质与能源的本质与交互关系。其结合了所有超弦理论(共五种)和十一维空间的超引力理论。
5。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语出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既然承认宇宙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火不断地转化为万物,万物也不断地再变成火,变化的思想必然会在他的哲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以致于后来人称他的哲学为变的哲学。
6。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的一句名言,是指时光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出自论语《子罕》。
☆、四十九
一杯山水,几叶青茶,江湖宁静,无言无语无相对。
卢温玉走后,没有什么波澜的生活,更像一盏茶,人走了,没人续,渐渐凉了。
本就百无聊赖,乔然寻思着,一天又一天,初夏都快到了,然而崔砚还没有回来。
乔然“道听途说”,山东以外已经乱了起来。一开始,他还没在意这个“乱”究竟意味着什么,后来追问小虎,才发觉,历史果然是历史,免不了,躲不掉。
去年才经历旱灾的安徽,一开春又爆发了蝗灾与瘟疫。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病死无数,农民起义愈演愈烈,北方白莲教风头正劲,大肆宣扬“明王出世,普度众生”的说法。
崔砚仿佛早就预见这一切,临走前为乔然筑起了“象牙塔”。在清河,如果不是乔然自己留心,谁也不敢向他透露外面的风声。无论是旱灾还是蝗灾,是瘟疫还是农民军造反,大家得了崔砚的命令,心照不宣,各自闭牢了自己嘴巴,每天无非与乔然谈谈天气聊聊花草,就连卢明珠怀孕,也是瞒到不能再瞒才说。
原本各大士族与皇室水火不容,在开年后这般不济的形势下,不得不逐渐聚拢,各方妥协,重新拧成一股力量,共同对付揭竿的农民。
“小虎,崔砚究竟人在哪里了?”乔然再次问起崔砚的行踪。
小虎支支吾吾,“公子,现在也就山东清净些,外头乱得很。二公子他与大小姐在聊城分别之后,本来要回清河,哪知大公子急唤他赴京,于是……他便去了。这一去,来回都要大半年。”
“所以,他就把我丢在清河,亲眼目睹明珠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吗?”
小虎难堪:“公子……”
乔然换了一只手托着另一边腮帮子,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叹出来,“我要离开清河。”
深思熟虑的决定,轻飘飘地吐露出来。
犹如当头一棒,打得小虎眼冒金星,乔然还没动,他就先跑去堵住房门,咋咋呼呼地叫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乔然没理睬他,在绫罗绣云英的紫塌上斜躺,以手枕头,便着头看窗外粉红如棉花糖般的梅花,随风飘零花瓣。
梅蕊绽满枝头,薄红不掩天真。
良辰美景应如是,奈何无人共赏春。
“冷艳照杯欺麯蘖,孤标逼砚结冰澌。本来难入繁华社,莫向春风怨不知。”
安静很久后,忽闻女声,乔然转头,原是许久未出房门的卢明珠亲自来了。
乔然起身,替她端起画海棠的绣墩,搬到窗下。
“这儿通风,梅花正香。”乔然说道。
卢明珠谢过,捋顺了繁复花样的裙摆,坐到了绣墩上,她拘了一抹和睦的笑,先是闭目吸了一会气,再睁开双目说道,“果然心旷神怡。这清河府的梅花还数你这栽得最有仙气。”
乔然指甲掐进了手心,有些不好意思,这尘梦楼,原本应该是名正言顺的二夫人卢明珠的住所,就因为自己搁在她与崔砚之间,卢明珠只能退居凉馨阁。
“乔然,刚才我看见你落寞的样子,甚是孤独。”卢明珠低头,耳垂上的珍珠流过温润丰泽的柔光,“本来难入繁华社,莫向春风怨不知。这些日子以来,真正是……委屈你了。”
“欸……千万别这样这么说。”乔然盯了会自己的鞋子,又望了会窗外的梅花,再又不知把眼神飘向何处,呆呆楞楞地怵了一会,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卢明珠胸口疼得紧,她用手捂了捂,同时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她凝眉,似愁云飘过远山,她说道:“乔然,你想走,就走吧。”
乔然扭头,终于正视了卢明珠的眼睛,“你是说……”
卢明珠习惯性地抚摸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微笑道:“既不愿逐流繁华,何不随春风化雨。”
乔然拧眉沉默。
卢明珠又坐了一会,两人煮茶,两盏之后,卢明珠起身告辞。
乔然送她出楼,“卢小姐,这偌大的清河府就只剩你……”
卢明珠展颜一笑,怀孕后的她时刻散发着母性光辉,平淡无奇的模样在孕后显得十分温柔又恬静,“我又有何妨?乔然,你不懂,对我而言,有家族,有孩子——”卢明珠低头,双手交叠在小腹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应尽的责任我都尽到了。只盼这孩子平安出世,健康长大。至于崔砚,无论他是想助他大哥君临天下,还是独善其身盘踞一隅,我能做的,就是代表范阳卢氏的力量,成为他永远的后盾。”
乔然千思万绪涌上心头,想说的话堵在喉间,如鲠如刺。
“乔然……”
听卢明珠低低地唤他的名字,乔然愈发抑制不住地心酸。
“心中有江山的人,岂能快意潇洒。这不是你教烟水坊的新曲么?”卢明珠弯眼,带着笑容却长出一口气,犹如负重远道的行路之人卸下了行囊,“骤雨落,宿命敲,我是躲不过宿命的人,但是你可以。乔然,能走就走吧,寻世外古道,远人间尘嚣,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去你爱的人的身边。”
尘梦楼,尘封多少醉生梦死黄粱梦。
月升星落,付水东流。
以前卢温玉开导过他,后来崔宣也开导过他,他都看不开,放不下,然而就在此时此刻,他一个人站在这里,无人交谈,无人相伴,就在这一刻,乔然彻彻底底地通透了心灵。
我要去过我想过的日子,我要去爱我想爱的人。命运开了玩笑,生活充满欺骗,事已至此那又如何,我再也不能低头。
出人意料,小虎他们都以为乔然要出发去京城,连车马人员都备好了,谁知乔然单枪匹马要上泰山。
这时候泰山上面还冷得很,路也不好走,不知他去做什么。无奈小虎只能跟着乔然后面打转。
快马随鞭影,几天后入了泰安城。
再来此处,截然不同,之前武林大会,泰安热闹非凡,眼下寻常时日,大街小巷连行人都不甚有。
乔然:“早莺争暖树,新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