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面有身着便衣的侍卫在巡防。青鸦并不认识他们,但认识他们腰间统一配置的飞鱼刀。
说来可笑,杨景璃口口声声要铲除崔氏根基,可是出门在外,住在崔氏连锁营业的客栈,吃在崔氏经营的饭馆,穿的是崔氏名下纺织坊的绫罗绸缎,行的是崔氏西北马场常进贡的千里马。若是以前,假如没了清河崔氏,至少还有范阳卢氏,范阳卢氏虽然富可敌国,但他们并没有在各行各业做生意,只顾着运作全国各地的钱庄,而现在崔卢两氏的联姻,给了朝廷一大重击,之后崔千雪又宣布远嫁鞑靼族苏日部落的王子,对皇室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如今,杨景璃退到了聊城,锁住了山东往西去的咽喉。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位“新任”齐王已经等不及,在山东境内就要动手了。
是有多大的把握,还以为聊城是京城么?青鸦抱剑坐在牛车上等待天色完全黑透。杀人放火总要在晚上进行才合时宜嘛。
等吧。
最后一声暮鼓敲落,鼓声回荡在聊城每个角落,雪花都在颤动。
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宵禁开始,街上就没了一个人。值夜的武侯马上就要巡街。
一把红伞,一件红杉,一领羽纱氅。
青鸦见那女人身形眼熟,一时又记不起对应的人名。于是他起身抖落积雪,贴过雪面,快速向那女人移去。
这时候突兀出现任何人,都是妨碍任务的不速之客。
那女人转动伞柄,雪花飞旋,化为一片一片割肉饮血的薄刃,一齐刺向已经逼近的青鸦。
青鸦动了动手指,看似随意地来回挽了个双剑花。剑气粼巡,在暗无天日昼夜交际的时分,卷起雪风,自身发出了淡金色的光芒。
女人放下红伞,以伞面抵挡金色剑气与白色雪风,她脚下划出半圆,已经退了一大步。
刹那之间,伞面裂痕,胭红油纸散入风雪中,打着转被吹上天空,不见了踪影。
就在刚才她放下红伞的时候,青鸦看到了她的全貌,因此连忙背剑在后,收住锋芒。
“这不是霍家娘子么?”青鸦问她,“你独身一人来这是非之地做什么?”
霍橘丢弃只剩伞骨的伞,拢了拢她的翠云髻,一年不见,她苍老许多。两鬓已有白发,哪里还像个少妇。
华山派前任掌门霍离死于皇宫四大高手的围攻,江湖上谁都听说了。蒋冬生几次想要带领弟子下山报仇,都被霍橘严词拦下。冤有头债有主,是谁的仇就该谁报,霍橘心里通透,胳膊拧不过大腿,武林门派绝对不能跟朝廷有过节,华山派的实力必须保留,所以自己的杀父之仇,必须由自己以个人名义去血刃仇家。于是这半年来,她把孩子交给自己的丈夫,嘱咐他们待在华山上避世,自己一个人行走江湖,从陕西到河北,又从河北到山东,终于被她追到了杨景璃。
青鸦是个知情人,霍橘也无意瞒他,她瞪着眼睛地往客栈里面盯了一眼,眼角处的每条皱纹,都夹着恨意,“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青鸦噗嗤一声笑了,“我来打尖你也来,我来赏雪你也来,我来作恶你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霍橘无心与他打趣,她等待着自己需要的时机。
其实青鸦不是不想安慰霍橘,可是走到她边上,看到她两鬓斑白,悲哀了片刻,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失去父亲,是什么感觉?青鸦从来没见过父亲。他一直把圣无名当做他的父亲,可是圣无名活着,好像一心只为等到他想等的那一天洒脱自尽。圣无名的死,对青鸦而言,感觉更多的是恨,恨他不顾一切,恨他撒手人寰,恨他再也无法出现在自己眼前,从此落日解鞍芳草岸,剑术无人教,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霍橘:“时间到了。”
晚膳时间,守卫们都集中到了楼下吃饭。
青鸦侧目相看,拉住霍橘,“难道你要挑这时候冲进去?”
霍橘笑了笑,“我爹在时,常常教育我,说我们华山是名门正派,江湖白道就该有江湖白道的样子。可是如今,我也顾不上维护名门正派的颜面了。”
“你下毒了?”青鸦问。
“寡不敌众,总要动动脑筋。朋来客栈是清河崔氏的产业,他们入住之前我就跟掌柜说过,是你吩咐我在今日的晚膳里掺进长眠果。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老天也开了眼,真叫我碰见你了。”霍橘缓了口气,“长眠果得来不容易,眼前这次是我唯一的机会。青鸦,我爹这事,不亲手杀了那几个畜生,我咽不下这口气。”
“青龙已死,白虎重伤,被关在清河府的地牢。此地只剩朱雀、玄武。你能一对二吗?”青鸦眉头打结。
“你没来之前,我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不过,既然老天让我再此遇见你,就说明我们的碰面不是无缘无故的,我相信这是冥冥之中,上苍在帮我。”
青鸦直言道,“上苍帮不帮你,我不知道。反正我帮不了你,杨景璃那臭小子,必须由我亲手干掉。我的目标只有他。”
“朱雀、玄武不死,你如何近得了杨景璃身?等会长眠果起效,一楼全是睡死过去的人,到时候我们只需要对付两个人,朱雀和玄武。我替你引开那两人,你去一剑了结了杨景璃,再返回来与我携手,助我一臂之力。”
调虎离山,再杀个回马枪。
两人商量的间隙,客栈里头已经渐渐没了响动。在过了一会儿,便彻底静了。
客栈里的主事顶着箬笠出来了,他四下寻看,接着摘下箬笠插在雪地上,他自己缩着脖子又跑回客栈院里头了。
霍橘与青鸦现身,霍橘拔出箬笠,朝青鸦说道,“第一要紧是时间。”
“我知道。”青鸦抓起一把雪揉成球,掷进客栈里面,“以防万一,你还是能撑多久是多久,别留余地。”
箬笠是开始的暗号,雪球是回应。客栈里的小厮们马上配合地喊道“有杀手!”
霍橘把鬓角的白发撩到耳廓后面,她淡然又沉着地说,“你放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会全力以赴。必要的时候,你不用顾我,我也不会顾你。青鸦,我们各自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已,更新会越来越慢。
☆、四十
进去之前,青鸦问过霍橘,对乔然有没有一丝怨恨。毕竟霍离之死,与乔然脱不了干系。霍橘却说,怨天怨地,也怨不到乔然头上。
一个女子的胸襟,如此博大。青鸦有些愧色,崔砚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即使是乔然也不行,他不会接受,不会付出,不会承认。可如今的结果摆在眼前,当初说过的话比雪花还轻,青鸦有过怨恨,也对乔然说过“离开崔砚”这样的话。原来自己的私心,昭然若揭。
客栈二楼的挑空走廊,静静地被积雪覆盖,像一条雪白的巨蟒,盘旋在客栈的主楼。
朋来客栈,自齐王的到来,就腾开了其他旅人,此处犹如杨景璃的私家宅院。而今夜,青鸦要把它变成杨景璃的坟墓。
人生自古谁无死,不同的只有“怎么死”。
落雪的天气,昏睡不醒的人,让此夜更加宁静。这番静得诡异的时分,反衬得楼下的打斗更加激烈。
若不是刀剑争鸣的声音,若不是你来我往的呵斥声,青鸦几乎觉得自己行在无人之境。
到头的荣字第一号厢房,门半掩着,好像屋里的人已经料到夜来有客,特意留了门。
雪虐风饕,积雪已经没过了露出来的一段门槛。
屋里四个角都摆放着烧青炭的红泥火炉,房间正中垂下来形如曼陀罗花的铜灯,每一细条的“花瓣”尖端,都燃着一支黄色官烛,时不时地爆出灯花。
多么富丽堂皇,这将是荣字第一号坟墓,青鸦已经借用了房名,只等在这偌大的客房里找到杨景璃。
说起来,杨景璃和死在他前面的杨景琉,都不过十四五岁的“束发而就大学”的年纪,若生在清苦人家,应该正娶妻生子,脚踏实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若生书香门第,想必正悬梁刺股、晨夕不休地考取功名,可惜他们生在皇室家族,享受着常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也经历了太多常人无法理解的惊险与苦难。
青鸦并不同情他们。事实上,他不会同情任何人。同情心与眼泪一样一无是处。只有手中的剑最值用处。
眼下他轻松地甩着剑,迈着轻快地步伐,已经到了寝尾,他穿过梅兰竹菊蜀绣屏风,一眼就看到床上蒙头睡着的人。
“我还没动手,你倒是动手了。”杨景璃掀开锦衾坐了起来。
话虽如此,可他看到青鸦还是难掩诧异,“青鸦是你?”
在杨景璃的听闻里,崔砚的师兄青鸦,不像眼前这个消瘦、凌厉、人如鬼魅的骇人样子。
青鸦也有点不相信。一路上来顺风顺水,波澜不起,简直不正常,他料想屋里待着的人肯定是个替身,他料想自己已经进了埋伏圈,他料想着将计就计,却没料想到杨景璃哪里也没躲,真的在这里等着,等着任何一个人来取他性命。若非自大,便是愚蠢,杨景璃显然不是后者。
两人见面的第一刻,青鸦看到与杨景琉相似的脸,手中的剑迟钝了一秒。下一刻,一梭又一梭的黑针从房梁上射了下来。
杨景璃从容地披上大红羽纱面紫貂闪金里的鹤氅,自在地坐在床沿边,像坐着龙椅似的,仿佛拥享了全天下,却仍然茕茕孑立,仿佛他这个人,永远,永远只剩他自己。
虽然暴雨流星是天下第一暗器,但青鸦手中的剑,不是吃素的,它割开过多少人的喉咙,连青鸦都不记得,只有它自己知道。
以前的青鸦,行动起来如一头豹子,全身上下的肌肉没有一处不用力,可是如今,他的体能已经跟不上他的剑法。
暴雨流星过后,青鸦的脸更白了,白中透着青,仿佛他的身上能散发出死人的气息,如一只报丧的乌鸦,那两颗黑得已经失去光芒的眼睛,叫人看了胸口发闷,汗毛倒立。
杨景璃不舒服地挪开目光,“朱雀,你带人下来。”
朱雀一个跟头翻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地。随后又出现五个装备盔甲的人。
青鸦暗叫不好,朱雀在这里,那楼下与霍橘交手的人除了白虎,另一个是谁?
“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他们分别是金木水火土。”杨景璃胸有成竹,手指一点那五个盔甲人,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瞬,“这些年反圣山庄总算没有吃白饭,风流刀、陆白衣和千山寂多年以来一直研究针对圣无名的无名剑式,金木水火土五人,他们就是最好的答案。”
“呵。”青鸦冷笑道,“世上无人能破我师父的剑式。”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很欣赏你如此自信,也很惋惜你这般盲目。”
杨景璃朝朱雀使了个眼神,朱雀退到杨景璃身边。
杨景璃又说道,“你愿意为崔砚卖命,自然也有人愿意为我卖命。”
“废话少说!”青鸦最不愿在这种时候提起崔砚,他一脚踢破屏风,破裂的木架被剑气控制,在他四周旋转。
一时之间,金木水火土无法近身。
断木似箭,裂风破空,流光电急!
那五个人动作配合一致,行动极速,立马就避过了袭击。
朱雀挡身在杨景璃之前,左升右降,划掌为圈,推开破裂的木架。
剑光粼巡,金月贴着盔甲刺过,激起火星飞溅。
那五人一个阵法接着一个,变化多端,三个回合下来,已经撕开青鸦的防线一角。
金与木主攻正前方,一招一式无不刁钻,水火二人一左一右助攻,专门钻空子,丝毫不给青鸦调整的机会,趁其不备,代号为土的人已经绕到青鸦背后,数剑刺出。
青鸦动如激瀑,体力耗费极大。他腰间已经被刺了一剑,他能感受到伤口正在一点点收紧。正是这一点提醒了他,他虽然命不久矣,但在死之前却是“不死之身”,拜陆燎那个孤魂野鬼所赐,只要不伤到心脏,只要不失血过多,他就死不了。
先解决最烦人的吧!青鸦腾起身子侧翻,剑如飞花,削开金木二人头皮,血流如注,染红他们的面目,突然之间剑锋一转,青鸦几步快跑一脚蹬上墙壁借力,刹那之间手攀上了曼陀罗吊灯,灯身剧烈晃动,数支蜡烛跌落,地毯冒出黑烟,房间里除了血腥气,就是羊毛烧焦的臭味。
青鸦看准了落地,两手握剑,金月自上而下,速度与力量都加了数倍,直直地插入土的后颈。
金木水火土,已是二人伤,一人死,再无阵法,只剩硬拼。
地毯上腾起的火,很快就烧到倒塌在地的屏风上。
青鸦没有抽出死人身上的金月,他徒手挥拳,打得剩下的人鲜血迸流,鼻子歪的歪,眼珠爆的爆,那个叫金的人,已经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