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然哈哈笑着抽出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完说道,“我们情同手足,你叫我乔弟,我叫你卢兄,虽无血缘,可我一腔真情,是真把你当兄弟了。”
卢温玉也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一口喝下去,从喉咙凉到胃,整个人清醒不少,他扬起嘴角,温柔地朝着乔然笑,“乔弟,那你是决定了,非上华山不可吗?”
“我留在这里也无所事事。”乔然自嘲道,“唉,反正我呢,本就不属于这里,来来去去,不过换个地方混日子。以前无亲无故,现在有个义父,终归有点家的意思。到了华山以后呢,我就跟着义父学点功夫,种几块田,后半辈子就这样吧。”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卢温玉一声唏嘘,再看乔然,他又若有所思,虽然人在这里,心却根本不在这里。
“乔弟。”
“嗯?”
“还有件事,虽然妹郎说不必让你知道,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那你千万别说。我不想临走了还要被他的事牵连。”
“不是他,是青鸦。”
“青鸦他怎么了?陆燎又找他麻烦?”
“他……好像生病了。我听说你从家乡带来很多奇药,能治百病。”
“具体是怎样的症状?”
“青鸦,说不出哪里不对,经常一睡睡很久。”
乔然脸红,“我也爱睡懒觉。”
“你知道习武之人,一般不会熟睡,有点动静就能翻身而起。可是青鸦,我们已经很难叫醒他。而且青鸦的肤色,越来越苍白,身形枯瘦,越来越像陆燎。”
“听上去,不像生病,倒像中毒。”乔然很担心,“可我不是医生。无论是生病还是中毒,得找大夫。我那些药,都是专业治病的,比如感冒伤风消炎止痛舒缓肠胃这些七七八八的常见疾病。哪里有——”
乔然戛然而止,老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倒是有——牛黄解毒丸。”
密花山矾深褐色的树枝上开出白色的小花,椭圆的叶片等风来了沙沙作响。
老黄牛低头吃草,偶尔甩几下牛鞭。
霍离等乔然走过来,心中已经知晓。
“义父。”乔然垂着头,叫了一声义父,便没下文了。
“孩子,别慌。遇到什么事情,首先要把心思稳住。”
“义父,我不想回去。但是我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乔然心里很难受,霍离眉目慈祥,乔然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刻他特别无助,特别想流泪。
“朋友有难,应该帮助。”霍离转向蒋冬生,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朴素的木头长盒。
“这是?”
“这是橘子她母亲身前用过的兵刃。你拿去防身。”
乔然赶忙推辞,“万万不可。我受不起。”
“你不会武功,徒手打斗必死无疑。有兵器在手,好歹能挡几招。这盒里装着的东西,虽然不名贵,但有情意在。橘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我也不能告诉她。所以你接下这遗物,就当是为我,为我女儿,传承下去。”
“义父!”
男儿膝下有黄金,当初乔然连齐王都不跪,如今却跪在了霍离面前。
“义父,大阳王朝地广人多,我却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不想还能遇到您,我……我……”乔然哽咽,几度说不出话来。
霍离拉起乔然,心里亦是酸楚,他抱过乔然,就像抱过一个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我跟你说过怎么去华山,记得吗”
乔然泪眼模糊,“记得。”
“自古华山一条道,但回家的路,有千万条。只要你想回来,我和冬生就不会把你拒之门外。”
“乔然。”蒋冬生上前送他,“早去早回。”
乔然最后跪拜霍离,“义父,一路保重。”
树下两人,看着马车远去。
老黄牛吃饱了草,哞哞地叫。
风吹,草动,山矾的花落下。
“该来的终要来。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
蒋冬生不知道霍离是在说一路暗中尾随的霜霜,还是在说吕梁城里的女儿霍离,还是在说性命朝不保夕的乔然。
人各有命。
“风雨今如此,何人不须别。”
刀光闪闪,霜霜从四个大男人身后走了出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睁。
蒋冬生抽剑,“毋须别,何须见。”
霍离镇定地看向霜霜,“姑娘跟了我们一路,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
霜霜冷笑,扬手道,“喏,伤疤还在。该还的必须还。我身后是御前四大护卫,你们今日有幸,可与皇上身边的人一决高下。”
“不急。”霍离依旧没有出剑,“江湖有恩怨,但与它无关。”
霍离牵走老黄牛,将它赶远。
在霜霜的嗤笑中,霍离缓慢又郑重地抽出他的剑。
刀光剑影。
白花落尽。
悲欢事,随血流。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九
呜轧江楼角一声,声声回荡在范阳城。
微阳潋潋,空水澄鲜。
蟹爪纹的紫檀木大床上,斜斜侧躺着一个大男人。
棱角分明,五官深邃,完美的侧颜。
崔砚轻轻地把他凌落发丝撩到耳后。他注视着青鸦的睡颜,再看到一旁田允书手里的银针,崔砚心里如被阴霾笼罩。他退了开来,请田允书上去。
田允书拿着银针,寻问似的最后看了一眼崔砚,崔砚点头。
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穴位。
一根又一根从手指排列上去。
第五根。
他醒了。
青鸦疲惫地说道,“我又睡过去了。”
田允书收回银针,手指按在青鸦的脉搏上,良久无语。
崔砚:“如何?”
田允书摇摇头,起身道,“青鸦的病,我力所不能及。”
崔砚望着青鸦,苍白憔悴的脸,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连嘴唇都如结了一层霜。崔砚把水端到青鸦嘴边,看着青鸦喝完才松手。
田允书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本来扎一针就能醒,情况越来越糟,现在要扎五针才能醒。也许再过几天,扎多少针也醒不了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青鸦只要醒来,除了虚弱点,就与常人无异,他洒脱地笑了笑,“大不了就顺其自然,死在梦里。这并非不是最好的结局。”
田允书剜了他一眼,“若不是临涯敬你是兄弟,你们又在玉皇顶替他挡下几招,我田允书不会留在这里。”
“无论如何,多谢田公子。”崔砚送田允书走出房门。
“我听说卢少爷已经把乔然带回来了。”田允书说道,“等他们到了范阳,我和临涯就回蜀中。”
“田公子随意。”
田允书匀了一口气,范阳堂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却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始终我都讨厌河北。”
别人家的事,崔砚从不多问。于是他沉默着,等待田允书离开,或者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田允书选择离开,身影消失在月牙门。
崔砚心中的云雾又浓了几分。他回房,遣开下人,合上房门。
青鸦已经下床,披着白狐长裘,背对着门口坐在八仙桌边。
崔砚看着青鸦消瘦的背影,一时僵住,半天也没有走过去。
千言万语,汇在喉间。
只恨当时年纪小,不觉情深只觉恼。
青鸦回头,招手道,“你愣在那干嘛?过来陪我吃饭。”
崔砚陪他在八仙桌前坐下。他也不吃,只是看青鸦吃。
青鸦扒了几口饭,忍不住斥声了,“崔砚你有病啊,你这个样子看着我,我都不敢咽下去。”
崔砚低头,盯着牡丹秀丽的桌布。
青鸦继续吃饭,没几口,啪地放下筷子,“崔砚,你看着我。”
崔砚抬头,看着青鸦。
青鸦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要死了。”
崔砚:“……”
青鸦:“……”
崔砚伸手,青鸦不解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手指从自己嘴边抹下一粒饭粒。
“小砚。”青鸦抓住崔砚的手,“我不会有事的。”
这一声“小砚”,如一声魔咒。开启了尘封的记忆。年少相伴,多少欢笑。如今只剩眉间惆怅,浮生破碎。
“你为什么护着他?”崔砚反握住青鸦的手,“为什么!”
“我没有护着他。”
“青鸦,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件事与陆燎无关。”
青鸦深呼一口气,几次想说,却终究沉默下来。
崔砚松开他的手,“你不说,是怕我杀了他,还是怕他杀了我。”
青鸦双手撑着自己的额头,依旧无言。
“其实田允书已经知道原因,但他也不告诉我。”崔砚问道,“是不是连他也知道,无药可医?”
崔砚提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可开口时微颤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陆燎消失之前,说你迟早会跟他走。原来就是指这件事。青鸦,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青鸦放下手,故作轻松地撇了撇嘴角,“小砚,我们斗了这么多年,该歇一歇了。你不是就要成亲了吗?你成亲那天,我保证我会一直醒着,好吗?我会亲眼看着你接卢明珠回清河。以后还有那么多日子,我会一直看着你。”
青鸦说完,扎扎实实挨了崔砚一耳光。青鸦也不恼,偏过脸,嘴唇发颤几度哽咽,“你刚入师门那些年,小小的一个人,却经常板着脸,我就知道你过得很不开心,我就想啊,一直想,要怎样你才能开心起来。可是小砚,你的心太大了,太大了……红尘万丈,江湖阡陌,岂是你一人心能装得下的?我一心只想装下你,却装不下你心里的江湖。”
青鸦暗自抹去泪水,咬咬牙,转过头来,肿着脸朝崔砚轻挑一笑,“哈哈,你看我,没喝酒也醉了。”
青鸦起身,倒满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喝几回就几回吧。怎么样,小砚,来陪我饮几杯吗?”
青鸦举着酒,含笑直视崔砚,这样僵了好一会,崔砚才接过他的酒。
青鸦仰头饮尽,“小砚,师兄先干为敬了。人活着说简单也复杂,说复杂也简单,也许一个笑就击败了一辈子,一滴泪就还清了一个人。如果我将远行,你一定会记得我,对不对?”
崔砚一饮而尽,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你哪也不许去!”
他松手,酒杯顷刻间震为粉末,八仙桌四分五裂,残羹冷炙洒落一地。
青鸦看着他背影消失于门口。
屋外寒风呼啸,吹得房门猛地合拢。
青鸦一阵懵然,又一阵苦笑。圣无名曾经对他说,人生的意义不过是,千山万水,人来人往间,只讨一杯浊酒暖胃。现在他好像懂了一点,只是他的那杯酒,太烈了,五脏六腑都被灼烧。
夕阳赖在墙头。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
有一人停在墙上,发如乌墨人如苍雪,衣抉翩翩。
即使背着那把沉重又巨大的刀,他行动起来,依旧快如鬼魅。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注此句出自洛神赋)
那人避开守卫,隔着窗纱,看向里面。
房里杯盘狼藉,桌椅破裂,青鸦倒在地上,无声无动。
来者随手折下一支红蓼,须臾之间,门口两个守卫就倒下了。
他速度快得就像是飘进去的,双脚几乎没有贴到地面。如闪电一般揽过地上的人就要扶起来。
青鸦猛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有烈火在燃烧,他的手已经朝扶住他的人的脖子勒去。
咔嚓一声,骨头脱臼。
陆燎轻而易举避开青鸦的突袭同时还拧断了他的胳膊。
陆燎皱了皱眉,“你再动,我就把你另一条胳膊也卸了。”
青鸦疼得冷汗直冒,气息翻涌。
陆燎背着他那把七尺七寸长四十四斤重的风流刀,再抱起比他自己还高大的青鸦,却如刚才折断红蓼花那般轻松,大步流星地就将人抬到床上。
陆燎一手按住他的肩头,一手抓着他的手臂往上耸,重新替他接好胳膊。
陆燎冷冰冰的声音如刮骨钢刀,“你就那么喜欢姓崔那小子?”
青鸦闭目调息体内真气,半响才睁开眼睛反问道,“你就那么喜欢我师父?”
陆燎默了默,手指抚过青鸦身边的金月剑,“我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
“你撒谎。”青鸦翻了个白眼,“可惜我师父不喜欢男人,你白费苦心。”
陆燎双眉淡雾,似蹙非蹙,似怒非怒,盯着青鸦一侧肿起的脸看了一会,反而问道,“他打你了。”
青鸦哼笑一声,“我们是师兄弟,经常打打闹闹,有何稀奇。”
“你就不问问我,究竟把你怎么了。”陆燎造就冷着一副脸,连声音也冷得仿佛能把说出来的字一个一个冻结成冰。
“小师叔,我又不傻,事情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何好问,无非是你逼我吃下去那条恶心的虫子闹出了事。”青鸦打了个哈欠,“拜你所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