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奥友,有一种清新而单纯的快乐。他住在邦巴斯迪,到卓奥友要走两小时的山路。阳光耀目,透过摇曳稠密的竹林,星星点点地闪着光,好似水面上波光闪烁。
满怀着对理性的激赏和渴望,厨子给赛伊他们端来了茶和炸干酪面包片,干酪上还撒了辣椒粉,然后,他端张凳子坐在门外,留神看着赛伊和她的新老师。基恩说话很谨慎,字斟句酌地讲解着一道又一道的计算,一直推导出一个准确明了的答案,和书后的题解完全吻合,厨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称赏。
愚蠢的厨子。他根本没听出来基恩的字斟句酌不是出自对科学的信念,而是因为羞涩和疑惑;在那间四周墙壁鼓起如风帆的房间里,他们两个似乎沉浸在对原子的探索中,双眼密切关注着数字,内心其实早已心猿意马;黄昏的时光消融于屋外深沉的夜色,他们将背离基恩被雇用的初衷,并被这背叛所吞噬;他们挣扎着拉扯起浑身所有的意志建筑起一个坚固的堡垒,可这远远不足以拯救他们。
那小小的准确答案彻底崩塌了。
基恩略带歉意地写出答案,意欲降低这里的热度,可是办不到,强烈的渴望再也不能攀附在这结果数据上,它蔓延着、膨胀着,两小时的课程结束了,他们被压迫得大口喘着气,基恩逃也似的离开,看都不看赛伊一眼,像是要躲开她强大的磁场。
“这老师居然是尼泊尔人,”基恩走后,厨子对赛伊说,“我还以为他是孟加拉人呢。”
“嗯?”赛伊应了一声。她在想,她看起来如何?老师眼里的她是什么样的?她觉得老师看上去很有智慧的样子。眼神严肃,声音低沉,不过他的嘴唇太厚了,和严肃的表情不相称,头发卷卷的,卡通地堆在头上。既严肃又卡通,这对赛伊来说很有吸引力。
厨子说:“孟加拉人都很聪明。”
“别傻了,”赛伊说,“当然他们肯定没意见。”
“主要是因为鱼,”厨子说,“住在海边的人比内地的人聪明。”
“谁说的?”
“谁都知道,”厨子说,“住海边的人吃鱼,像孟加拉人、马拉雅人、泰米尔人,都聪明得很呢。内地人吃粮食多,不好消化——特别是黍米——在胃里结成重重的一团。血液都往胃里跑,不到头上去了。尼泊尔人做士兵和苦力不错,学习上就不大聪明了。也不是他们的错,可怜的东西。”
“你自个儿多吃点鱼吧,”赛伊说,“蠢话一句接一句。”
“看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对你多好,把你当自己孩子养大……”厨子又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
那天夜里,赛伊坐在镜前凝视镜中的自己。
坐在基恩对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肯定是因为基恩在盯着她看,可每次她抬眼望过去,基恩就看向别处。
她有时觉得自己很美,可当她审视着自己,又发觉美是多么的善变。没等抓住,它已从手中溜走,你想制约它,却发现它又翻出新花样。既然无法加以约束,她克制不住地要探寻它的多姿多彩。她冲镜中的自己吐了吐舌头,翻了翻眼睛,又魅惑地笑了笑。她做着鬼脸,一会儿是魔鬼,一会儿是女王。每天刷牙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Ru房颤动着,像两块挤到桌子上的果冻。她低下头用嘴感受这坚挺而柔顺的肉。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组合:丰盈、震颤、结实、柔软,这就一定能够增加她在交易中的筹码吗?
然而,她如果永远住在这座荒蛮包围的房子里,和两个罗圈腿的男人做伴,这美是如此的短暂,她几乎无法牢牢掌握,它将褪色并消逝,来不及歌唱,来不及被拯救,并永远失去被拯救的权利。
失落 第十三章(2)
她看着镜子,脸上带着忧伤,镜中的影像似乎遥不可及。
她可不想永远困在这个地方,这里的好时光早已远逝。她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驱策自己走向未来。
最近几天,她一直执迷于研究自己的脸,同时也感觉到心底的欲望在膨胀。
可在别人看来她是怎样的呢?她的身影随处显现——不锈钢锅、寺院里抛光的酥油灯盏、市场上商贩的器皿、餐桌上的刀和勺、池塘绿油油的水面——一有机会她就瞥一眼自己映出的影像。勺子上的她圆圆胖胖的,餐刀上的又长又瘦,池塘里的总沾着麻麻点点的昆虫和小鱼;因光线不同,她的面色时而金黄,时而灰白;再回来看看镜中的自己;可是镜子一如既往地变幻无常,今天照得她这样,明天又那样,最后她依然迷惑不定。
失落 第十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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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25,比居去水果馅饼女王糕点店上班,一路提防着警察,他们动不动就跳出来盘问:你去哪里——干什么的——和谁一块——什么时间——为什么?
好在移民局是独立的,并不和警察局合作,也许最好还是起早烤头炉面包,这样比居一次次地从体制的漏缝中逃脱。
糕点店上面,地铁穿行在由钢柱支撑的粗略搭建成的高架上。地铁惊天动地呼啸而过;轮子摩擦得火花四溅,烟火一般射向哈林区的居民楼,夜幕下尤显得爆裂刺目。这么早,楼里已有几户亮了灯,有人也像比居一样开始了卑微的生活。水果馅饼女王店里,烤肉正在火上嗞嗞冒油,灯光闪烁不定,一只老鼠窜入阴影。那老鼠长着又粗又直的尾巴、厚实的头颅、宽宽的肩膀,它迈着柔软的步子走过,捕鼠器对它丝毫不起作用,它回过头轻蔑地冷笑一声。
“你好啊,老爹!”萨义德·萨义德说。
比居想到以前和巴基斯坦人吵架,通常都是攻击对方从小笃信的宗教,骂骂咧咧道:“猪猡,猪猡,猪崽子!”
在这里又认识了萨义德·萨义德,比居对他的崇拜让自己都感到困惑,是命运的安排吧。比居渴望成为他的朋友,萨义德·萨义德是个弄潮儿,可不像其他人正被潮水吞没。许多人都想依附于他,像沉船时紧紧抓住一块木板——不光是他的桑给巴尔老乡和非法移民的难友,还有很多美国人;那些身体肥胖信心全无的美国公民,他们独自一人在店里啃着一片比萨饼当午餐的时候,萨义德老拿他们取笑;还有那些孤独的中年小职员,过来就为找他聊天,他们成晚睡不着觉,脑子里盘桓着这样的念头:在美国——美国!——他们是不是拿到了应得的最好的东西了呢?他们把这些秘密告诉一个非法移民,也许只有对这样的听众他们才会畅所欲言吧。
他有许多女人。
“哦,我的天——啊!”他说,“哦,我——的——天——啊!她不停地打电话给我,打啊打啊,”他抱住脑袋,“啊——噫……我该怎么办啊!”
“你知道该怎么办。”奥玛尔阴阳怪气地说。
“哈哈哈,哈哈,不!我都快疯啦——。太烦人了,烦人啊,伙计!”
“都是因为你这满头小辫子,把头发剪了,女人就走了。”
“可我不想让她们走!”
每当有漂亮女孩来店里买上面撒着红糖和香料的肉桂卷,萨义德便给她们绘声绘色地讲述桑给巴尔的美景和贫穷,女孩们的怜悯之情顿时如发酵的面包膨胀起来——她们多想拯救他,带他回家,让他见识现代化的卫生设施和电视,安抚他;她们多想和这样一个高大英俊满头结着小辫子的男人走在大街上,众人都向他们注目。“他真可爱!他真可爱!他真可爱!”她们争相打电话对朋友说,兴奋得要命,毫不掩饰对他的欲望。
什么门都挡不住他,这方面他有无尽的才能。两年前的一次移民局突袭检查中,他被查到了,就算有柯达相片为证,他曾和美国的精英分子亲密到脸贴脸,他还是被驱逐了。回到桑给巴尔,他却被当做美国人受到热烈欢迎,坐在棕榈树斑驳的叶影下,享用着椰子汁烹制的月鱼,懒懒地躺在沙滩上任时间流淌,沙子细如粗麦粉。一到晚上,黄澄澄的月亮挂在天上,夜色如洗,他就和石头城里的姑娘们厮混。夜里她们从窗户翻出来,爬下树,溜到萨义德的大腿上,她们的父亲也不反对,甚至还鼓励,他们窥伺着,等待捉住这对情人做出什么不雅的举动。这个男孩以前成日在街上游手好闲——没有工作,到处惹是生非,烦得周围邻居集资给他买机票出国——现在他又奇迹般地变成了抢手货。他们祈祷能拿到把柄逼他娶胖姑娘法特玛,或美丽的萨尔玛,要不就是卡蒂嘉,她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和猫咪的嗓音。父亲们忙活着,姑娘们忙活着,可萨义德还是逃了。她们赠予他肯加布以作留念,上面写着箴言:“记忆珍贵如钻石。”“你宜人的芳香抚慰着我的心灵。”这样他在纽约城里歇着的时候,没准会脱掉衣服,围上肯加布,给睾丸透透气,顺便想想家乡的姑娘们。被驱逐两个月后,他又回来了——新护照,上面印着新名字,只要塞给政府办事处外面的办事员几张美钞就办成了。他抵达肯尼迪机场,名字是拉什德·祖尔费卡尔,移民柜台后面的官员正是曾驱逐他出境的那一个。萨义德的心飞速地跳着,耳朵里好像有风扇在鼓动,但这个官员根本不记得他。“谢天谢地,对他们来说我们都长一个样!”
失落 第十四章(2)
早晨六点,糕点店的架子上排满了黑麦面包、燕麦面包和乡村面包,还有杏子酱和覆盆子酱夹心饼干,两片一掰开就会流出稠稠的琥珀色或红玉色的果酱。在这样的早晨,日光淡淡的,比居拿着面包卷坐在外面。他把面包掰成两半啃了起来,不时用细长的手指挠挠绒毛一样柔软的头发——
噶伦堡。厨子在写信,“亲爱的比居,你看能不能帮……”
上个星期,铁匣子府的看门人正式来拜访他,跟厨子说到自己儿子的情况,儿子已经到可以工作的年纪了,但外面没什么工作。能不能让比居帮忙送他到美国呢?这孩子愿意从仆人干起,当然能在办公室里找份差使最好了。去意大利也不错,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村里有个人去了意大利当厨师,专做唐杜里烹饪,现在日子过得不错。
起初厨子对这个请求很烦恼,内心交战不休,念头在慷慨和吝啬间左右摇摆,可接着……“干吗不呢,我来问问他,先跟你说一声,这事很难办,不过试试也没坏处。”
他感到一阵激动的悸颤——看门人来求他了!这又一次确立了比居在他父亲眼中的形象,他已经是个穿上等西装和皮鞋的成功人士了。
失落 第十五章(1)
噶伦堡,门诊室外的李子树在病理学实验室排出的污血的灌溉下,绽放出繁茂的花朵,新婚夫妇们都在树下的长凳上拍照留影。厨子坐在长凳的一头,一对新人说他占了照片的取景空间,恳请他离开,他毫不理会,兀自戴上眼镜,拿出刚收到的比居的来信读了起来。
“我在一家糕点店找了份新工作,老板完全让我们主事……”
噶伦堡正值赶集的日子,人群兴致高涨地涌入市场,每个人都穿上最好的衣裳。
厨子把信折好放进衬衣口袋,乐滋滋地下了陡坡到集市里去,在人流中挤来推去,到处都是人——弓背弯腰的尼泊尔女人,鼻子上颤悠悠地戴着金鼻环,还有编着辫子、脖子上挂着佛珠的西藏妇女,有些人从老远的村子走路过来,叫卖沾着泥巴的蘑菇,上面盖着咸咸的叶子或草木,在烈日下已经烤得半熟了。雷布查的药师卖着粉末、油和植物根茎;其他摊位上摆着牦牛毛,打着结,手感粗粝,好似魔鬼的毛发,还有一袋袋虾干,小小的,却留着长长的须;市集上也有从尼泊尔走私来的外国货,香水啦,牛仔夹克啦,电子产品等;还有廓尔喀人的反曲刀、塑料雨披和假牙。
厨子和法官刚到噶伦堡的时候,常有羊毛商队经过,由西藏的赶骡人护送,他们穿着毛茸茸的靴子,耳环晃晃荡荡,男人和牲畜的土腥气如热浪袭来,几乎掩盖了从加尔各答来的罗拉和诺妮等人想试闻的松木清香。厨子仍记得当时的情景,成群的牦牛驮着两百多磅重的盐巴,上面固定着炊具,粉嫩的小宝宝就塞在锅里,嘴里嚼着块状的干奶酪。
“我儿子在纽约工作,”厨子每见到一个人就夸耀一番,“他是一家饭店的经理。”
“纽约!很大的城市,”他说,“汽车和房子都跟这儿不一样。在那个国家每个人都能吃饱饭。”
“你什么时候去啊,老爹?”
“总有一天,”他笑道,“总有一天我儿子会接我去的。”
干杜鹃花和刺柏一捆捆地扎好用报纸包着。厨子想起活佛来噶伦堡的那天,他们沿途就是焚的这种香。当时厨子也挤在人群中。他当然不是佛教徒,是怀着一颗尘俗之心去的。沉闷的祈祷声如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