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不是店小二,对她的容颜并未表现出惊奇,伸指搭在她的脉上,微眯着眼,不过片刻功夫,却睁大了眼,满面震惊地看着她。
“最近可有腹痛?”他问道。
“正是今日有了异状。”玄衣说道。
“姑……咳,娘子这脉象有些异于常人,且脉象不稳,恐怕……有滑胎之象。”
玄衣皱了皱眉,果然与自己想的差不多:“杨大夫医术卓绝,请一定尽心医治,只要能过保住孩子,我定会重谢。”
杨大夫摇着头:“难啊!老朽先开些安胎药给你,你要按时服用,七日后再来复诊。”
玄衣点了点头,即使没有风雪,她的行程也要耽搁下来了。她拿了药出门时,扑面而来的风将她长长的刘海吹得立起,身后为她开门的伙计晃眼看到那额间的紫冉,神色大变。
等玄衣走远,他方才关上了大门,回到屋中。柜门转开,两名青衣人再次出现。
“杨大夫,刚才的建议,您考虑得如何?”其中一人问道。
老大夫指尖扣着桌面,微微动着,思量着前因后果。该相信来人吗?但是却不见信物,若是不信,他们又是如何找到他的老巢的?如果这么轻易就让外人给找了来,也可见背后那人已是手眼通天,不答应的话,或许他多年创下的基业也难维持了。正要开口应允,一身伙计装扮的小儿子却在一旁咳嗽起来,老大夫一凛,此子是他三个孩儿中最聪明的一个,此时咳嗽,定有深意。
“这件事,太过突然,老朽在这边也过得习惯了,要动迁,多有不便,两位特使容我再想想,如何?”
“好吧,盟主吩咐过我等,不得为难老大夫,咱们是依礼相请,您不必感到为难,若是不愿,也不必勉强。”
两名青衣人拱手告退,老大夫哼了一声,闭幕思量,这叫不勉强吗?若真的不勉强,就应该知道规矩,这样把他的老底一下掀了个底朝天才来和他谈,摆明了不可信,他若不答应跟他们走,这以后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转头见小儿子一脸兴奋之情,问道:“三儿,刚才是何意?”
“爹,刚才那位女病患,你没有多加注意么?”
“注意什么?那女子的美貌,确实世间少有,你莫不是……”老大夫皱起了眉,看向小儿子的眼光变得凛冽起来。
拨算盘的老二过来:“爹,您别生气,先听三弟把话说完。”
“您猜我在她的额上看到了什么?”小儿子晶亮的眼看着自家兄长和爹爹,却顾不得让二人猜,自个人揭晓了答案,“她额上有紫冉!”
“当真?你没看错?”老大夫激动地一把抓住了小儿子的双臂,回忆起了来客那奇异的装束,纪国女子是不剪发的,她却剪短了头发,挡住了前额,这般装束只有外族人才有,她的样子却不似外族人。
“绝对没错!”小儿子说道,“紫冉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奇花,除了玄火盟,别处并无种植,爹爹不是说,历经百年,自然终于开花了吗,之前不也有传言,玄火盟主已经出世,而且是个女人,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处边远,曲罗城与外族相接,他们对中原之事知晓并不多,玄火盟的暗部人马,各管各的,即使有情报要送出,也有一定的渠道,不会暴露当事人的身份。他们杨家平安很久了,杨大夫期待了多年,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回遇到什么事,没想到在他放下一切,指望过安稳日子的时候,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玄火盟盟主百年未出,竟在有生之年让他碰到了吗?那个单身女子,脉象虚弱,不像是身负绝世武功之人,不过她目光中透露出来的坚定个冷静,确实不像普通人。
还不到七日,没等玄衣喝完所开的几服药,聚源堂的杨大夫就亲自找上门来。客店掌柜和小二眼睁睁地看着从不上门问诊的杨大夫从玄衣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动作显得小心翼翼,不禁面面相觑。
玄衣谢绝了杨大夫邀请她到家中去住的好意,那个家除了杨大夫,就是他的三个儿子,和一群大男人住一起,不见得比住客栈方便。不过她也觉得杨大夫所言有理,她有孕在身,住在客栈生孩子时不方便,于是便请他在聚源堂附近为她找一处院落,再请几个仆妇丫头,一切都弄好了她再搬过去。在这曲罗城,她怕是要长住了!
“陈掌柜,里间的这位小娘子是我的远方侄女,因丈夫故去,到这儿投奔于我,暂时先在你这里住着,还请多加照拂。”杨大夫临走前对掌柜的交待道。
“既是杨大夫的亲戚,那是一定的,一定的。”掌柜的满口答应,这位小娘子出手大方,为她煎个药都能打赏几钱银子,别说还是杨大夫的亲戚,就算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也会好好服侍。
杨大夫回去,遣人给当日的两位特使送了封信去,信中婉转地拒绝了让他动迁的建议,玄衣告诉他,如果是玄火盟代盟主的决定,他可以随自己的心意不必理会,有真正的盟主在后面撑腰,老杨的心情大好,再无半点犹疑。果然两位特使并无为难,客气地送他出门,回京复命去了。不过他却得知一个消息,原来亶国皇帝因病退位,传位于太子,这位太子英明果敢,巧施计谋,将瑶国在东郡的全部兵马,还有纪国皇帝李康熙极其大队人马诱困于允州洗墨山,全部歼灭。纪国的各部将领因为大巫师巫江之言,很多已归顺亶国,君王一倒,整个纪国差不多全部归入了亶国旗下,瑶王的精锐部队也损毁大半,退回南部休养生息,亶国太子却不放过他,亲率五十万大军压境,将瑶王迫得投下降书,三国时代不复存在。而这位太子,正是玄火盟的代盟主,半月后他将登基为帝,统领一个新的国家。
当杨大夫将这一切恭恭敬敬地将给玄衣听时,她看向东方,轻轻说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一定会站在最高处,这一天,我早料到了!”她的眸子深处有暗光流动看不出情绪,杨大夫却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悲凉。他暗自揣测,难道盟主并不希望三国统一?还是……那如寒星的两点突然直视着他,仿佛能透过人心,看到心中所想,他不敢多加揣测,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暗中已出了一身冷汗。
随后的日子,玄衣常常被恶梦惊醒,梦中有刀、有剑、有戟、无数的人马挥舞着它们在玄衣熟悉的洗墨山中碰撞,漫天箭雨,黑压压地从头底掠过,忽然天际升腾起灿烂的火焰,那火焰弥漫得很快,转眼间整个洗墨山一片通红,四周传来令人心碎的哭喊声,震颤人心,黑色的烟雾冲天而起,经久不退,那原本美丽的山川,化为了一片废墟,满地残骸……
恶梦折磨得她久久不能入眠,每次醒来睁眼看着帐顶。泪水总会沿着眼角滑落。她知道那不是梦,一切都已经真实发生了,而这个结局,是她亲手造成的。
腹中又一次隐隐作痛,她忽然心慌起来,莫不是上天觉得她太残忍,要收回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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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若是有什么惩罚,就降到我的身上吧,不要收回我的孩子!”她低声祷告,双手紧紧护在腹部。
半月后,杨大夫为玄衣找的新居打扫干净了,玄衣从客栈搬了出去。若不是靠着杨大夫的药,玄衣的孩子恐怕还真难以保住,老先生不愧是医术卓绝,怪不得皇帝也想请他去宫中任首席御医。
新居就在聚源堂的隔壁,一墙之隔。杨大夫请了两名仆妇,一个负责膳食,一个负责打扫,还有一个丫环贴身照顾玄衣,她身子日渐沉重,翻身起床已是吃力,身边没个人照顾确实不行。玄衣对杨大夫心存感激,竟真认了他作叔父,对外自称姓杨,将杨大夫的三个儿子也呼作哥哥。杨大夫自然欢喜,他的儿子更不必说,有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妹妹,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啊。杨大夫的大儿子在各处贩卖采购药物,还没有回来,如今在店中的是劳尔和老三,几个儿子年纪都不算小了,却都还未成家,玄衣看那杨二和杨三俱是一表人才,想不通怎的还没又娘子。有一日拿这话问了老大夫,才知原委,原来正是因为条件好了,才高不成,低不就的。杨大倒是定过一门亲事,不过那小姐后来攀了高枝,嫌弃他是个卖药的,便跟人跑了,一气之下到如今三十了,也没找个媳妇。
又过了几日,大街上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玄衣问刚从外面进来的丫环巧儿:“今儿怎么如此热闹?”
“娘子不知,新皇登基了,如今咱们不叫纪国了,改叫元了,曲罗城的前守备大人调任京中任职,正带了兵马列队在城外,欢迎新的守备大人前来。听说新皇选了一后三妃,不日就要举行大婚,张大人的女儿亦被封妃,他如今是国丈了……”
后面巧儿还说了些什么,玄衣没有听清楚,院外杨三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满院乱响,震耳欲聋。那人当了皇帝,九五之尊,万人之上,这便是他的追求!曾经他说过的话,在她耳边飘过,被风轻轻一吹,便自消散,不留痕迹。
苑荣走后的第二天,他执起她的手:“这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他在的时候,有他守着你,他不在了,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玄衣当时就拒绝了他,她告诉无影,他们不是一路人,苑荣并未死,他们之前的承诺他亦不用遵守。
“你们分隔两世,永不能再见,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无影的话却是很冷,“我不是你,总爱骗人,我说到,就会做到!”
既然立妃立后,一切终是放下了吧?这世上又谁能为谁放得下锦绣前程,何况他拥有的是整个江山,无限江山,谁道别时容易?玄衣轻抚腹部,低声说道:“宝宝,有娘在,不会让你受苦的,我要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忽然觉得腰间一紧,疼痛在全身蔓延开来,身下随即一片湿漉。她的脸色顿时如纸一般白,保胎保了这么久,她这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是怕有个万一,难道还是躲不过吗?这才七个月!不过也好,人们常说:七活八不活,她这是早产了,孩子迫不及待地要看看这个新世界吧!将全身最后一点灵力凝聚指尖,缓缓覆上腹部,用以护住腹中胎儿,她虚弱地对巧儿说:“快,叫我叔过来,还有,让李妈找个产婆……”
“娘子,你要生了?”巧儿大叫一声,这才看见了玄衣逐渐下滑的身子,她在椅上已然坐立不住,疼得曲起了身子。杨三闻声丢了手中的鞭炮,冲过来将玄衣抱起:“妹子,你怎么样?”
“抱……抱我去内室,恐怕是要……要生了!”玄衣疼得满头大汗,不断地呻吟着。
杨大夫和产婆很快就来了,杨家兄弟俩守在室外,紧张得像是自家娘子生孩子。幸好老杨大夫早有准备,他知道玄衣的状态不好,生怕有个闪失,连产婆张氏的家也给迁到了隔壁,随时就等着为玄衣接生。遇到这样一家人,把她当成至亲一样”待,玄衣很是幸运,尽管因为她的额中有紫冉他们才会如此,但她还是不甚感激。
老大夫要帮玄衣施针麻痹,让她不至于太痛,玄衣拒绝了,那样的话,孩子若是有什么危险她会感受不到,这个过程所有的母亲都能熬过来,她当然那也能。
老大夫出去了,吩咐着巧儿和两个儿子烧水,准备火盆,忙得不可开交。
玄衣脸上浸满了汗珠,嘴唇咬得发白,有些地方已经被她咬破,渗出了丝丝血迹。那样的疼痛让她绝望,仿佛被人生生地把身体劈开,又狠狠地捶在腹中,她忍不住低声呻吟着,声音极小,细若蚊蝇,听得接生的张婶一阵心酸。
孩子不仅早产,而且还是横位,张婶倒抽一口冷气,手都是抖的。她从没见过如此坚强的产妇,眼见得只有出气的份儿了,还开口对她说:“张……婶,你……别慌,慢慢……来,孩子,不会……有事!”
张婶眼中不禁噙了泪花,她重重地“哎”了一声,说道:“娘子你若是受不了,尽管大声叫出来吧,不要忍着。”好几次玄衣快要疼得晕了过去,张婶甚至都探到她的鼻息似乎没了气,可是她很快又睁开了眼,继续着奋力地挣扎着。
杨大夫在门外急得团团转转,但他一个大男人,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依张婶说,胎位倒是在挣扎中挪正了,便就是生不下来,看来玄衣还有得折磨。
有是一番挣扎,玄衣已经没了力气,她停下来,急急地喘着气,张婶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孩子被憋死了。玄衣将最后一点灵力置于腹中,就是为了保孩子的呼吸,尽管这疼如此折磨人,再让她选,她还是一样保孩子。这是苑荣的孩子啊!他宁可自己死,也要守护住的孩子,玄衣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宝宝的,她又怎么能让宝宝有任何闪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