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包围之中,大大小小居然有数百座山头,到处都是人头攒动。
有些人的工作是将山岭劈开,疏导洪水;有些人的工作则是将山岭堵住,把周边的堤防连接成一片。此时,主体工程已经颇具规模,觋子羽一路走来,从西往东,无数的山头山脉彼此用土石连接,形成了一座浩大的堤坝。
“喂,小伙子。”人群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朝他喊道,“你是新来的吧?嘿,别那么急着干活,先吃了饭再说。”
觋子羽瞅了瞅,只见那老者正坐在一排巨大的陶罐前,正把堆积如山的各色野菜给抛进去。陶罐下木材劈里啪啦地响着,黍、粟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旁边还有十多面大石燔,底下烧着火,几个壮汉正在一些石舂里搅面。活匀之后,再用大木勺把面摊在石燔,不一会儿,一张大饼就被燔熟。众人立刻分而食之。
“哈哈哈,”旁边几个年轻人便吃边朝他指指点点地笑道,“这家伙,穿的真光鲜。喂,还是换个衣服再去吧,我们来的时候,比你还光鲜。干上一天,你就成泥猴子了。”
觋子羽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雪白丝衣,里面还衬着雪山白貂皮,轻软而且保暖,跟眼前这些人一比,那真是天上神仙一般。不过这些民夫居然也能穿得起如此高贵的衣服,倒也奇了。
“小哥,”他笑了笑,“你们也穿过这么华贵的衣服么?这可是我用四头牛换的啊!”
“嗤。”其中一名健壮的青年男子不屑地道,“我乃是固鸠部落的少君,你说我穿不穿得起?”
第704章 羽山治水2
觋子羽顿时愕然,前任固鸠君曾与姚重华的心腹虞封瀚恩怨纠葛,在荀皋攻破芮丘城时刺杀了虞封瀚,投入黄河而死。他自然知道这个部落,眼下这个少君,估计是固鸠君的儿子,不过固鸠部落乃是母系,这个青年男子是做不了少君的,即使如此,地位也是甚高。固鸠部落以养蚕制丝闻名,他能穿丝衣倒不奇怪,奇的是堂堂少君,居然要来干这种粗笨的活。
那老者见他惊异,笑道:“小哥,你也是哪个部落的贵胄子弟吧?心里不要难过,南岳君刚杀了有阳部落的几个长老时,各部落的贵胄子弟被捆着过来也是满肚子怨恨,不过这几年下来,眼见得洪水肆虐泛滥,摧毁了无数家园,大伙儿都知道,没了家园,没了族人,自己莫说贵胄,能在大荒中活下去就不错了。嘿,眼下啊,工地上不分平民、奴隶和贵胄,大伙儿齐心治水,倒比在部落里时融洽万倍啊!”
“哦?”觋子羽心中大奇,难道让这群贵胄少年来治水,他们居然还乐于效命?
“敢问老丈是……”
“老汉是金天部族的,”那老者呵呵笑道,“来之前是皋山部落的长老。到这里嘛,木系之人,别的不会,饭菜做得好,大伙儿就推举我为火正。哈哈,据说当年祝融神也当过火正呢。”
老者呵呵大笑,其他人一起哄笑。
觋子羽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神情一瞬间冷峻得可怕,暗道:“夏鲧竟然如此得民心,看来大舜当真是洞悉人心啊!”
一瞬间,心中熊熊火焰升腾而起,暗道:“诛杀了夏鲧,世上就再无人能阻挡大舜的脚步,也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少觋氏的宝座终归是我的!取得夏部族的秘宝救活艾桑之后,我们琴瑟相和,乘坐龙车巡游天下,万方朝拜。桑儿,这就是我给你的幸福!空桑岛有什么好?眼下我区区的私人军团就能抵得上十个空桑岛!”
昨夜那患得患失,悲苦凄凉之意霎时间抛向了九霄云外,蓦地仰天长啸,提声喝道:“南岳君,觋子羽携炎黄之帝谕旨前来,还不迎接么?”
啸声滚滚,如闷雷席卷长空,震得周围洪水翻腾,周遭数十里可闻。他本身的火元素力此时已经颇为强大,又刻意用上了精神力,几乎有一二十万人都听到了啸声,一个个头脑如锤,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他周围的民夫们一个个骇人而望,有些人立足不稳,扑通通摔倒在地。方才与他对话的老者更是身躯一震,几乎坐到了地上。
啸声停歇,直过了良久,周围才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大伙儿也忘了吃饭,朝着他指指点点。
这时候,羽山方向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圣觋大驾光临,鲧不胜荣幸。嗯,既然带有谕旨,来就来了,何必惊扰工地?”
觋子羽脚下的山头和羽山隔着四五里,中间是茫茫水面,并无陆地可通。从这里看,只看到羽山那光秃秃的山上到处是攒动的人群在忙碌,根本看不到夏鲧。两人就这么隔着水面开始对话。
“因为,本座带的谕旨,须得让天下万民知晓,帝尧陛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每一谕令,均惩奸辟邪,和合万民,本座怎敢偷偷摸摸,将此谕令悄然送达。”觋子羽淡淡道。语气虽淡,依旧响遏行云,于群山间袅袅不息。
夏鲧仿佛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你就宣读吧!”
觋子羽傲立于水岸之上,从怀中掏出那道帛书,迎风一抖,垂在手中,朗声宣读道:“朕查夏鲧,擅堙洪水,汩陈其五行;纵兵乱政,悖逆其盟辞。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殛之以敬诸神,诛之以谢万方。”
朗朗声音回荡在羽山周围,洪水之上,无数的山头工地之间,觋子羽并没有再用上精神力,但这种震撼力比世上最强大的精神力都震骇人心。数十万人傻傻地听着,手中的叉耒等物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炎黄中识字的人虽然不多,谕令中的意思却能听明白。众人仿佛听到帝尧陛下的雷霆大怒:朕察觉夏鲧擅自以堙堵的方法来治水,扰乱五元素正常运行,使五元素部落不合;他放纵士卒,扰乱大政,违背了他当年的盟约。而且他不停教诲,也听不进任何劝诫之言;你好言相劝,他却愚昧顽钝;不干涉他,他又刁恶奸诈,鄙视美德,搅乱上天之道。朕特命诛杀他,来表达对诸神的尊重,来向天下百姓谢罪。
整个大地一片寂静,三十万人的工地,原本还喧闹得沸反盈天,此时却死亡般沉寂。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水波无声无息地汹涌而来,在裂隙处发出巨大的回响,只有太阳跃出海面,无声无息地在蓝天运行。
“为何要杀南岳君?”忽然有人大吼起来,觋子羽转头望去,却是固鸠部落的那个“少君”,他霍然而起,愤声大叫,“南岳君三年来栉风沐雨,治理水患,帝尧陛下为何杀有功之臣?”
“擅堙洪水?什么叫擅堙洪水?”治水中的人也不乏高手,觋子羽听见数里之外的一座山头工地上响起一声长喝,声音袅袅而来,雄浑至极,“洪水泛滥,有的地方要疏导,有的地方得堙堵。难道我们这么多人都是傻子,要将洪水都堙堵住,把大荒变成泽国么?”
“呸——”那名皋山部落的长老朝着觋子羽狠狠啐了一口,“圣觋,这就是陛下的谕旨?通篇都是对其人格的侮辱之词,陛下怎的糊涂至此?”
觋子羽默不作声,沉凝得有如凛冽的岩石。
“各位勿要呱噪。”夏鲧呵呵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陛下要杀我,自然有他的理由。嗯,圣觋,说我纵兵乱政,这话从何而来?这三年我一直在工地治水,哪里有什么兵卒了?”
“南岳君尚且不知么?”觋子羽从容地道,他看不见夏鲧的身影,距离太远,羽山上到处都是人影在晃动,要说这个距离,哪怕人再多,他的精神力也能将他锁定。可问题是偏就察觉不到夏鲧的影子。他精神力播散出去,到了羽山,立时散乱成一片,根本无法凝聚。
“月前,陛下南征的路上,您的二弟夏鹰纵容战士,射杀了一千五百名各族勇士,”他目光朝着周围的群山一扫,精神力爆燃发出,数万民众只觉眼前一寒,似乎看到一双凛冽的眼睛虚悬在自己面前,“连神殿军团亚卿姜重都死于他的箭下!”
“什么?”夏鲧的声音一颤,显然受到巨大的震动,“我二弟……二弟因何会做下这等事?”
“当时在汉水边上,大雪之中炎黄联军受到三苗偷袭,风雪中不见人影,姜重大人的军团和三苗人绞杀在一起……”觋子羽也很坦诚,毫不隐瞒,将那日夏鹰射杀姜重之事讲述了一番,“虽然是为了保护陛下,但私自射杀这一千多名将士,使炎黄各部落怨气沸腾,联军几乎分裂。”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呆住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夏鹰射杀的不少都是东海诸部的战士,羽山治水的人东海诸部占了一大部分,这时听到亲人蒙难的消息,四周慢慢响起呜咽之声。
第705章 杀鲧
“我各部落将这群热血男儿送上疆场,为了炎黄浴血杀敌,无怨无悔,难道,便是让你二弟活生生给冤杀的么?”觋子羽瞠目大喝。
“圣觋,”夏鲧沙哑的声音缓缓传来,“敢问我二弟眼下如何?”
“他自缚请罪,陛下尚未决断,却在乱军中被人袭杀。”觋子羽道,“然后夏部族军团抬着他的灵柩反出大营,回归禹都时,和商侯在南交城起了冲突。夏军团挥兵攻城,双方皆有死伤,商侯也被流矢射中,左臂腐烂,正在治疗。陛下震怒,特命本座携吴刀前来,但诛首恶,胁从不问。”
众人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一时尽皆呆住了。夏鲧也没了声息,半晌才道:“既然圣觋来诛杀我这个首恶,那便来吧!”
“南岳君——”无数的山头上,数十万民众齐声哀吼。夏鲧的治水功绩,这些人是看在眼里的,一方面亲族被杀,悲痛欲绝,一方面却对夏鲧衷心拥戴,大多数人都是心中挣扎,不知该如何面对。
觋子羽身子慢慢走了出去,第一步跨出,脚下忽然燃烧起火焰,再跨一步,火焰上升,全身燃烧起来,在众人的眼里,一团人形的火球忽然化作一道炽热的光影,摇曳长空,掠过重重水面,嘭地落在了羽山脚下!
碧空火影。
觋子羽现出身躯,洁白的丝袍一尘不染,如神仙中人。羽山脚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夫,这群衣衫褴褛,遍身污泥的人们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夏鲧却不知在何处。
“来吧,这些都是普通的民夫,与他们无涉。”夏鲧的声音从山巅处传了过来。
觋子羽淡淡一笑,将帛书谕令提在手中,缓步向山道走去。忽然道边一个扛着耒叉的老者冲了出来,嘶声大喝:“南岳君一心为民,陛下因何不察,却受小人蒙蔽!”
说话间冲到了觋子羽的身边,劈手来夺那谕令。觋子羽皱了皱眉,一指点出,正中那老者的耒叉,耒叉猛然间化作一条火龙,熊熊燃烧起来。那老者一呆,随即火龙嗖地钻进他体内,整个人便似浇了油的柴草,嘭地爆燃。
“陛下,南岳君于我炎黄有大功啊——”那老者烈火焚身却拼命狂吼,“他从洪水围困中救出我黄鳍部落三百口,老朽愿代他一死……”
吼声变成了喃喃低语,烈火也渐渐暗淡了下去,扑簌簌,一地骨灰铺在了地上。他竟然被烈火焚成了灰烬。
“父亲——”一个中年男子满脸是汗,从远处疾奔而来,但终归晚了一步,扑到面前,只捧起一地骨灰和灼热的黑土。
“你这厮,”他愤然望着觋子羽,“为何突然杀人?”
觋子羽垂下眼睛,淡淡道:“有阻挡本座道路者,杀无赦。”
“哈哈!”那男子长声惨笑,傲然站在他面前,“我偏要阻你,如何?”
觋子羽也不说话,一掌击出,那男子低下头,愕然看着自己胸口,却并无异样。然而片刻间,他嘶声惨叫,伸手拼命按着胸膛,嘭,一团火焰居然从他胸口喷发而出。觋子羽这一掌竟是给他种下了心之暗火,当年少丘以元素血脉之身,也险些被这火焰给烧死,何况这个普通的百姓,那暗火瞬间将内脏烧灼成灰,随即烧出体表,将男子吞没。
周遭的百姓不是族人就是亲朋,一见这父子俩惨死,一起愤怒起来,举起木棍石斧耒叉镰刀,大声呼喝,朝觋子羽冲了过来。觋子羽眼中厉光一闪,手臂间忽然涌出一道幽暗无形的长刀,看也不看这群蚁民,随手一挥……
与此同时,山巅上一声大喝:“圣觋手下留情——”
无声无息中,觋子羽眼前闪耀出一道弧形的虚空,仿佛这一刀剖开了无穷无尽的寰宇,剖开了深湛幽谧的未知空间,黑色的虚空奇异地将面前的人体分割成两半,他们仍在奔跑,仍在呐喊,却是肢体分离,中间的部分已经不属于这个空间。
扑扑通通,无数的人……准确地说是残肢摔落在地上,只这短短一瞬,吴刀所过之处,一切的生物甚至死物尽皆被吞噬。有些人头颅消失,颈部留下漆黑的端茬口,居然也不流血;有些人腰部彻底不见,胸腔和下肢却并在一起……
景象惨不忍睹,甚至周边的一座山壁都给剖进去七八丈深,露出一道黑黝黝的罅隙。民夫们骇然色变,一个个相互搀扶着慢慢朝后退。
觋子羽如若不见,一手提着帛书,一手提着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