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拉克丝转过身来,声音发着颤。
神王拨开她,一把夺过那柄大剑,扔给玄姬:“你我相遇相识皆为命里运数使然,就用这柄‘命运之刃’杀我吧,正好。”
被称作“命运之刃”的大剑在空中翻转两圈、精准地划过一条弧线,终究落到玄姬手里。玄姬接过剑来,入手极是沉重。
她双手捏住剑柄,竖剑向前,两只白皙的手都迸出青筋来,久久没有动作。
神王又走前两步,挥手将拉克丝彻底撵到身后。他的胸膛几乎就要抵入玄姬手中剑刃的尖端了,但他依旧是淡然如风地微笑着:“刺吧……”
玄姬一双手抖了抖,手里的大剑跟着抖了抖,终究还是没有刺下。然后她颓然地叹了一口气,那大剑失了力道支持,斜向下来插进坚硬的殿前砖石里。她的脑袋也像是失去了力道支持,缓缓地垂下来了。
“腕力不够,举不动。玄姬犯上作乱,要杀要剐都悉听君便吧。”吸入蚊蚋的声音从玄姬嘴里传出来,低垂头颅的姿势隐没了她的表情。
这一来,神王反倒收敛了笑容,整肃起脸上神色来。他轻轻说,一字一句很是认真:“你并没有出手过。”见玄姬不说话,神王继续说,“是沐水老家伙亲自出马拜托你的吧,你负责懈怠职守放这些人进来就可以,到时候他们能得手最好,不能得手也可以搅乱局势……反正最后有她来给我致命一击。”
神王话里的“她”显然是指战士拉克丝。听到他的话,拉克丝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这些黑衣人也是沐水家最近几年在你的帮助下培育的吧?把‘隐身术’加以改造运用在战士职业上的技术,最后达成了这种潜行的效果……了不起!”
玄姬还是不说话。
神王就最后一遍,幽幽叹了口气:“杀了我,或者杀掉沐水家……全族。”
配着那严肃的口吻,这几乎已是一道命令。玄姬的身子动了动,但终究又凝固成一座亘古不化的冰雕般,始终没有再发声。
拉克丝一直站在神王身后静静看着,这时候突然插嘴,柔声说道:“玄姬,你还不明白么……王是不同的,只有在他眼里,我们才是人,而不是可以随意扔来扔去的货品。”
玄姬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的身影突然就消失在黑寂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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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月无星,黑云打着卷儿滚滚来去往复,密密地铺满一整个天空。在这样黑沉沉的夜色下,连死亡也只是静悄悄的。
相比起曾经的锐土家,沐水家族的覆灭来得迅疾又悄然。黑暗里只见得偶尔有一抹寒光乍然,每一次盛放后就让一条生命消逝去了,连呼喊也不曾有。他们走得无声无息,毫无苦痛。
鲜血也是静静地泼洒出来,从沐水家宅邸门外一路洒到家族最核心的地域。血浸染进土壤里,染红了,汇成由外而内的血色小径。这条小径几乎是从大门口一直通到了沐水老家主的卧房前。
这等夜半时分,卧房里仍然点着灯烛,鲜血点点滴滴洒至房门前骤然停住,而房里传来幽幽然一声叹息:“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玄姬面无表情,一身衣袍仍旧不染纤尘,倒提的剑刃印刻着龙形纹路,鲜红的血液已经盈满剑槽,沿着那龙纹一点点滴落下去,绽开朵朵红花。
玄姬推开门,走进房屋,站定了,并不做其余动作,只是平视看着身前。她的对面,须发花白的沐水老家主蜷缩在古旧的藤椅里,坐在房屋正中。老家主微眯着眼睛,一张脸皱得如风干的橘皮。
房间里只剩灯烛燃放的“毕剥”声,血滴坠地的“啪啪”声。
玄姬不说话,沐水老家主便又叹了口气:“其他人……已经先赴极乐了?”
“是。”
“那些死士,也都被神王杀了?”
“不是。是拉克丝。”
“啪”的一声,沐水老家主拍着藤椅扶手猛然站起来,形如朽木的身躯里忽然爆发出了极大的能量,本是平缓淡然的声调也骤然间高亢了起来——
“她怎么敢?她忘了是谁给了她一条活路?她不要命啦!?”老家主确实是老了,咆哮声里也带着沧桑的味道。
玄机低垂了眼帘。过了会儿,她说:“蜈蚣脚、蝎子尾、蛤蟆卵,配上七七四十九种南方平原土生土长的毒草……这‘三虫七七草’确实是天下难解的剧毒。若无解药而只以寻常方法,的确是有死无生之局……”
“那么,神王的魅力竟至于斯?”
“不是。”玄姬嗤笑一声,目光里颇有些复杂。接着,她摇了摇头,“我想,是因为拉克丝升级了……升级后,能力会更强,之前的所有异常状态也会一扫而空。”
升级?……沐水老家主浑浊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疑惑,但他没有再追根究底的打算,而是放下心结般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我死而无疑了。你动手吧。”
沐水老家主坐回藤椅里,轻轻闭上了双眼。
半晌,玄姬并没有动。那柄剑仍是被倒提着,剑尖指地,槽中的血都已经滴尽,露出褐黄的纹面。那柄剑也无力地焉搭下来,仿佛饮够了滋味,再也喝不下腥臭的血液。
老家主等了会儿,复又睁开眼来,叹息道:“动手吧,割了我的头颅去……你该知道,成王败寇。只有提了我的头去,你才能活,才能为我沐水家保留一丝血脉。”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玄姬低下头来。她永远都能保持着这种淡然的语气,这样的说话方式再很多人耳里代表着平稳坚定。但此刻,她自己都没有听出话里的底气。
神王……真是大度宽容的吗?纵使宽容,能够宽容到此等地步吗?……
“他是!”沐水老家主突然一声暴喝,把玄姬从恍惚的情绪里拉扯出来,让她浑身都是一震。而老家主仰天哈哈狂笑着,“从几年前我就知道,从那个人占有了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也有普通人的欲念,他与常人,并无不同!……咳咳……除了强一些……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老家主忽地剧烈咳嗽起来。一咳,就从嘴角带出血丝来,紧接着又从眼、耳、鼻各处涌出黑红色的血液来。
道道血痕像邪恶的蛆虫爬满一整张褶皱密布的脸,如同在宣告一个苍老生命的逝去。
玄姬感受到了这种生命的突然迅速流逝,她扑上了前去,她惊呼:“这……三虫七七草!?你服用了……?怎么会!”
面前那苍老的身躯已经瘫软下来,恰好扑到玄姬的怀里。她伸单手抱着他,一如当年他抱着父母双亡的她一样。
空气里的能量波动起来,从龙纹剑顶端涌出一团光华来,飞舞到沐水老家主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坠下细细密密的一波能量雨来。
“没用的,冰儿……这几年一直玄姬大人玄姬大人的,好久没叫过你冰儿了。”老家主使尽力气抬起手来,摆了摆掌,“对不起……”
龙纹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玄姬感受着怀抱里越来越微弱的生命气息,她紧紧将他抱起环住。
“爷爷……”她轻轻呢喃,也是几年来第一次,从嘴里喊出了这个词。
莫名其妙地,眼泪从她的眶中止不住地涌出了。而她瞪着视线前方已经模糊的一应景象,一遍遍问:“为什么……为什么啊?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女,就这么重要吗?”
到了这时,沐水老家主出气已经有若游丝。然而他还是使尽力气摇了摇脑袋:“不是的。人呐,总是得看看高处的风景……正因为我曾经卑躬屈膝、苟延残喘过,才更渴望站在那最高的地方呀……”
玄姬默然,她没有沐水老家主的那种感受,所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是此刻心里的悲痛。
然而沐水老家主忽地奋然撑起,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纤细的臂膀,竟将她已非常人能比的身体都抓得生疼。老家主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连音量都大了许多,有力了许多,叫喊着:“你告诉我,他只是个普通人,对不对?他跟我们没什么不同,他只是个普通人,只是有些特殊的法术,对不对!?”
玄姬知道老家主说的是谁,她轻轻点头,含着满眼泪水:“嗯……是的,他甚至比你更普通。”
老家主嘴角微微上抿,露出笑容。在这微笑中,他的脖颈歪扭过去,鼻子里再也没有吐息。
“爷爷、爷爷!”玄姬叫出声,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形,肢臂背脊都格格发出响声。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这时候,她反倒流不出眼泪了,只是怔怔地、这么抱着,直到最沉寂的黑夜悄然散去,缕缕金光从东方散漫地分布到云层上,露出浅浅如鱼肚的灰白。
到了整张天空都已经变成白色,人们俗称为晨曦时分的片刻,玄姬终于回到比奇宫殿,径直就闯进了神王陛下的寝殿里边。
寝殿里蜡烛仍旧通明,屋中的人显然已经是等待了一夜。玄姬也果真不负他人的等待和期盼,一跨进门,抬手便抛来一颗圆滚滚的事物,是一粒鲜血淋漓的脑袋,血糊糊的面容下是安详的微笑。
坐在寝殿床榻边的神王一跃而起,大叫一声:“卧草!大清早的就来演恐怖片啊?”
“我已完成任务。”玄姬冷冰冰说话,转身就走。
“等等!”神王喊道。
已经走到殿门口的玄姬停顿下脚步。但她没有回头,梗着脖子没再看神王一眼。阳光从殿门外倾泻进来,洒在她洁白不染尘埃的衣袍,从头到脚都发出圣洁的辉彩来。
“你的头发……”神王怔怔地看着玄姬的头发,那原本是一头浓密顺滑而富有光泽的乌丝,此刻全变作雪花般的洁白,白得不掺杂任何杂质,一根根的找不出任何瑕疵。
“很好看……不是吗?”
玄姬淡淡地回应道。一句话说完,她身形一拐,已经出了神王寝殿的门外。在神王眼中,那身浅蓝的袍子衣角翻飞轻抖,那丝丝雪白的长发只是一个甩动,她整个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神王就盯着殿门口的空洞景物怔怔发起呆来,感觉他的心里像是也有什么东西跟着那窈窕而悲伤的身影闪出殿门外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就这么盯着,直到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才又重新想起滚落在床脚边上双目轻闭、安详微笑的那颗人脑袋。
神王转回头去,盯一眼,喃喃骂咧道:“唉……你这自私的老家伙!”
那颗脑袋仍然保持着解脱般的微笑。他显然是已经无法回应什么了。
但神王偏要与他置气,盯着他,双手负在背后,来回踱起步子骂个不停:“你们这些小狐狸、老狐狸、中年狐狸,一个个都想做我这般……做我这般究竟有什么好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心不足鼠吞象啊!”
骂了几句,他突然想起什么,叫道:“拉克丝,拉克丝!”
“王……请吩咐。”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拉克丝高挑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她显然早早地就候在这附近了。
“你去喊人,你去把赤玉家那个中年狐狸喊来!”
今天这两章修修补补,最终弄成了二合一的大章节。希望能尽量传达出我的感觉吧。
请继续多多支持。致谢!
第一百五十一章 神的本质
沐水家一夜之间全族尽灭的消息,很快就已经不胫而走、迅速传开了。
最先发觉异样的是个拾荒老汉,他和几个同伴每天清晨偷偷从城卫军眼皮子底下摸入贵族聚居的城南区,守在各大贵族宅邸门口,但求那些家族下仆们将昨日的剩饭剩菜拾掇出来,能不屑地扔在他们面前地上,再轻蔑而讥嘲地说几句冷言冷语。一来二去,城卫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拾荒老汉凭着在同行间的威望,好不容易才抢到了沐水家宅邸后门的风水宝地,他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跟沐水家的阔绰出手相比,些许冷言冷语反而是最好的恩赐。然而这一天早上,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惯常见到的家仆出来。不止那几个家仆,他从后门转到前门去,发现整座院邸连个进进出出的人影子都没有。偌大的沐水家族大门紧闭,内里一片死寂。
然后城卫军就来驱逐他了,夜班凌晨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到了太阳升起时,贵族老爷们差不多都起了,总要出门,眼里可揉不得这些下等人。拾荒老汉还是不甘心,被剩弃的锦衣玉食养刁钻了的肚子也饥辘辘地喊叫,他就大声嚷嚷起来:“沐水家咋没人嘞,不会是出事情了吧?”他大概是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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