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虽说未见外客就换了衣裳的举动有些无理,然则洪茅三人此时短袄长裤的站在正堂内,究竟也不合礼仪。好在此地是江州,偏远边塞之地,规矩没有京都那么大。且洪葵到府之前,也未递过拜帖,算得上半个不速之客。因此众人只与这位所谓的二叔父家的大堂哥颔首见礼过后,便依次退出正堂,转回后院儿换了儒生长衫,再次过来陪客。
而洪萱则与两位兄长分道,径自转入后宅去见母亲。彼时孙氏正坐在烧的暖暖的炕上吩咐下人预备客房被褥,供远道而来的洪葵等人休息。早有管家忠叔引着门外站着的十来个豪奴进了外头厢房,端茶供水的招待着。
洪家宅子不大,前后院儿加起来不足十间屋舍,除了柴房,厨房,杂物房和自家人使用的,能完整挪腾出来的不足四五间。几匹高头大马和两辆朱轮华盖车被引到院中,已将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一时间人喧马嘶,十分热闹。且寒门小户之家,屋内装饰与京都的国公府相比,自然是更为简陋寒酸。
那跟随洪葵而来的奴仆们打量着此间厢房和站在一旁张罗招呼的忠叔身上那件儿洗的发白的袄子,口中不说什么,但一个个趁着旁人不注意挤眉弄眼眸光闪烁的轻疏模样,叫忠叔看在眼中,暗暗摇头。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吩咐厨房快些炖了热汤热饭来。
此刻外头又洋洋洒洒下了小清雪,窗外的风夹杂着纸片儿般的碎雪呼呼的刮着,吹的窗棂响动。冒着嫩芽苞儿的枝条被西北风吹得四处摇晃,叫人看着便觉肃冷。洪萱站在外廊上跺了跺脚,将肩膀头上的雪花扑棱掉,方掀开厚重的门帘进入里屋,搓着手站在火盆儿跟前烤火。一会儿手暖和了又紧赶着搓了把脸,笑眯眯同孙氏说道:“别看如今打春儿了,这天还真冷,风也硬,吹得人脸都涨了。”
孙氏闻言,哑然失笑道:“你那脸蛋儿可不是吹涨出来的。我早同你说了,但凡你平日吃饭少进一碗,也不至如此了。”
说着,略嫌弃的看了眼洪萱比时下女孩子稍嫌圆润些的身子,摇了摇头。
洪萱腆着脸笑了笑,睁眼说瞎话的道:“我这不是打小儿身子弱么。郎中曾说让我能多吃就多吃些,嘴壮了对身子有好处。”
说罢,不待孙氏回话,视线扫过炕边上堆着的两件半成的春衫,立刻转移话题道:“娘今天早起的时候不是说头疼吗?怎么还要费精神的做这些东西,仔细做活儿久了更不舒服。不如叫下人拿了银钱去外头成衣铺子买两件儿现成的衣裳,也就是了。”
“若到外头买衣裳,你哥哥倒还好说,你这身段,恐怕买不到合身的来。届时你又要说女装穿着不好看,又赖你哥哥的旧衣裳穿。”孙氏在打击洪萱的身段上向来是不遗余力。笑眯眯的说了这一句后,抬眼瞧着洪萱被风吹得红彤彤的脸蛋儿,摇头叹道:“别人家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早学会了涂脂抹米分的打扮自己个儿。哪像你这疯丫头,不爱打扮也就罢了,偏偏还学了个小子行径。早起就没见你和你哥哥的身影,不知又跑到哪里野去了。你也是个姑娘家,好生在家呆着不好么,非要跟着他们到处乱跑,小心将来没人要你。”
“那我就永远陪在爹娘身边,孝敬爹娘就是了。”洪萱贼兮兮的一笑,挨着身子蹭到孙氏身边,一面张臂搂住孙氏,一面开口问道:“回来时瞧见爹爹正在外头同什么二叔家的堂兄说话。我怎么不知道咱家还有个呆在京城的二叔父。且瞧着外头那些个人的架势,阵仗倒是摆的蛮大的,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孙氏闻言,微微叹息一声,将手上的针黹放到一旁,默然半日,开口说道:“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京里头来人。”
说着,又怜惜的摸了摸洪萱的脸颊,悔之不及的道:“早知今日,我断断不会应允你爹爹叫你习武的事儿。身为女儿家,也该学学琴棋书画,针黹女德。如今养的你性子越发野了,将来可怎么是好?”
洪萱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耐烦的抿了抿嘴。纵使知道孙氏这一番话从来都是为了她好,但是带着上辈子记忆投胎的洪萱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时代三妻四妾,将女人视为附庸的陋习。她其实很不爱听这些个“三从四德”的话,但十来年的教育又让她无法开口顶撞母亲,
洪萱不觉转了转眼珠子,靠在孙氏的身上强转话题道:“打外头回来的时候,听见他们闹哄哄的说什么咱家有人做了贵妃娘娘,皇帝还派了车马接咱们回京。咱家到底是个什么境况,我竟然还有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姐姐,怎么从来没听爹娘提起过?”
这也不怪洪萱如此好奇,从有记忆以来,洪萱便生活在这个苦寒闭塞的小城,知道的不过是家里有个在县衙当杂役后来又被调到书院当教谕的爹爹,有个身子虚弱,总是缠绵病榻但一举一动都透着良好教养的娘亲,一个在爹爹精心教导下武艺不错,文才也算不俗的哥哥。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以致原本心思就大咧咧的洪萱从没想过自家竟然会有这样头戴光环的亲戚。想到今儿下午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洪萱的心里就跟猫爪子挠了似的,痒痒的不行。
洪萱这厢扭股糖似的缠磨着孙氏说话,岂料孙氏并没有向从前那般一求百应的给洪萱解答疑问,而是在逗弄了洪萱一番之后,开口说道:“罢了,若现在同你说了,等会子你哥哥回来,还要多费唇舌再同他磨叨一回。你就且等等,一会子你爹你哥哥回来了,一同和你们说。”
于是不管洪萱如何哀求磨缠,孙氏当真不再说一句相关的话,急的洪萱抓耳挠腮以头抢炕,孙氏也只笑着说了一句。“你这孩子,性格忒急迫浅显了些,若真的就这么入京,见了那么一家子亲戚,恐怕还有的亏吃呢。”
说着,不觉再次嗟叹道:“当年日子过得苦,为娘且是九死一生才生下你。因你是不足月的早产儿,从小儿就缠绵病榻,汤药不断。你爹和我生怕养不活你,从小就纵着你,只要你想要的,没有不从的。就怕委屈了你。生生的将你娇惯成如今这天真不知世事,半点儿城府没有的模样,也不知究竟是对你好,还是害了你。”
以洪萱此时的性格,若一辈子安安稳稳呆在江州城也就罢了。边塞苦寒之地,规矩不重,且人心也没那么复杂。且有他们夫妻和洪茅照看着,断不会叫洪萱受了委屈。可谁能想到世事难以预料,先皇驾崩之后,在皇嫂懿安皇后以及仁宗旧党的努力下,竟然真的叫当今登上了帝位呢?
如今他们且靠着身为贵妃的女儿再次入京。看似风光显赫的背后,究竟有多少人心叵测,算计筹谋。还有京中理国公府的那一大家子……孙氏真怕一眼照顾不到,叫她爱如珍宝的女儿吃了亏去。
听见孙氏一番话,洪萱打心眼儿里认同。并不是所有穿越者都似小说里写的那般聪明机智,靠着几百年看似超前的思想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经验阅历就能将那些深蕴各种斗争的古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
诸如洪萱这等升斗小民,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没太接触过勾心斗角,生活中见个公司老总都兢兢战战不太敢说话,如今陡然听说自己有个当贵妃的姐姐,还有个一看就很流逼哄哄的二叔父一家子……早听人说高门大户是非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洪萱呆呆的搓了搓脖子,兴奋中还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意思。
孙氏在旁,冷眼看着女儿略笨拙粗糙的举止,不觉暗暗摇头。
当真是世事变化,无可预料。她又怎能想到,自家在得罪了先帝被流放后,竟然还有重返京都,骨肉重聚的一日。这么多年他们胆战心惊,瞒着掖着不敢提及当年的事儿,就是怕一不小心漏了什么风声再遭人迫害。没成想苦苦熬了这么多年,竟还有苦尽甘来的一天。忽又想到那远在京都,看似风光显赫,却不知背后遭了多少罪的十多年没能见面的女儿,孙氏不由红了眼眶,淌眼抹泪的哽咽起来。
洪萱见状,一时心慌不已。连忙凑过来又哄又劝的,连打滚儿带卖萌,好不容易止哄得孙氏破涕为笑,心中好奇更甚。却又不敢言语试探,生恐哪句话说错了惹了孙氏伤心。只得按捺着性子等着在外堂见客的洪赋父子归来,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爹,怎么不见大堂哥呢?”
虽说时下风气乃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可江州城乃是边塞小镇,远离京都繁华之地而临近北方蛮夷之族。经年累月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个规矩习气并不以为然。除了一些外地迁来的官宦富户之家外,大多数人家并不看重男女大防。如若不然,洪萱常年与哥哥一同进山打猎,也不会叫人习以为常。
因而洪赋听了女儿的话,也不觉意外。遂开口说道:“你大堂兄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颇为疲乏。我已叫人带他去客房休息了。等晚膳时分,你自然能见到。”
于洪萱而言,见不见一个陌生人实在无关紧要。她最好奇的还是她从未听过的姐姐。因不敢拿着这些话去烦孙氏,只得小心翼翼问洪赋道:“爹,咱们二叔父和姐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您给说说呗?”
洪赋闻言,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于是将洪萱兄妹招到一起,沉默半日,开口说道:“若说咱们家的背景,且要往前说道说道先先帝仁宗时候的事儿。天寿三年,北方外族侵犯我大雍边境,仁宗皇帝御驾亲征,途中却遭了蛮夷大军的暗算,兵败被俘。消息传回京中,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令朝中文武手足无措。然则国不可一日无君,最终百官商议过后,推仁宗同母弟弟李贤继承皇位,也就是先帝继宗。且立仁宗唯一的子嗣李琛,也就是当今为太子。彼时为父还是翰林院的一名侍讲,也是当朝理国公府的长房嫡子。而你的外公,则是仁宗皇帝的老师,当朝帝师孙文。你的姨母,就是仁宗皇帝的皇后。及至继宗登基之后,以皇嫂之身被封为懿安皇后。及至当今登基,则被封为昭贤太后。”
一句话未完,洪萱兄妹两个已然瞠目结舌,宛若雷劈。
☆、第三章
洪赋一席话让洪萱不得不感叹一声人生如戏。可自家背景若真如此显赫,爹娘两人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就被流放到江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并且一下子就将自家身世瞒了十多年呢?
看着洪萱满脸的不可思议,洪赋不觉长叹一声。再次娓娓道来的时候,言语间颇多了几分辛酸悲凉。
若说洪赋为何落到今日之境地,还要往前追溯到继宗刚刚登基之时。彼时仁宗已被北方蛮夷所虏,大雍君臣为了不让北方蛮夷以仁宗身份相要挟,造成奇货可居的为难境地,不得不推选了新皇继位。挑三拣四后,最终将目标定在仁宗同胞兄弟——齐王李贤的身上。
而齐王登基之前,也在文武百官面前百般表明自己是暂代兄职,为兄监国,且等到众臣子将仁宗接回大雍后,立刻退位让贤。并且听从仁宗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孙太后的提议,晋封了仁宗唯一的庶子,大皇子李琛为太子。如此深明大义的表象,也让满朝文武暂且放下心来。
然而继宗当时说的好听,等到真正登基过后,这一言九鼎,高高站上的权位让他再难割舍。因此等到帝师孙文上奏恳请继宗派兵攻打北方,接回太上皇的时候,继宗表面上认同孙文的提议,调遣兵马前往北方,暗中却指使奸佞小人联系北方蛮夷部落的可汗,唆使其诬陷孙文通敌卖国,谋逆犯上。并以重利诱惑北方可汗将被俘的仁宗虐杀,以壮北族声威。
重利之下,那鞑靼王庭的君臣果然意动。于是在北伐大军抵达前线,发觉仁宗已然被杀之后,前线又传来了帝师孙文卖国求荣的谣言。且更有一干哗众取宠的御史言官在大朝会上闻风而奏,以此为由弹劾孙文。
继宗听闻谣言,佯作大怒,为证孙文清白,在大朝会上直接同孙文说明要前往府中查证。孙文光风霁月,坦荡磊落,自然应允。岂料锦衣军入孙府查证过程中,竟然在孙文的书房中找到许多鞑靼重臣写给孙文的书信,其中明言若孙文肯成功劝得仁宗御驾亲征,带鞑靼大军俘获仁宗后,必有重谢云云。
证据确凿之下,继宗龙颜大怒,不由分说将孙文押入诏狱严加审问。多日之后,锦衣军报孙文不明不白死在诏狱。继宗也不曾多做追究,反而轻信了奸佞所言,只说孙文师畏罪自尽。
孙文死后,奸佞本想以“谋逆”之罪诛连孙氏九族。接连上奏恳请继宗下旨抄家灭族等等。然而风风雨雨折腾许久,继宗却在大朝会上表明态度,说是念及孙文乃是三朝元老,先皇帝师,且女儿又是仁宗的皇后,于国有功,遂法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