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弟弟……”锦鲤口气飘渺惘然,“他将幻形珠埋在床榻下的泥土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你戴着同样的面具,面具后却藏着一颗云泥之别的叵测之心?”
“我们魍魉就是如此。相同的面具后是不同的人心。”
“你准备一辈子戴着面具生活吗?”
“不。我已经想好了,救活了你,我再也不会带那个面具了。”
——这是二哥和锦鲤的最后一次对话。我相信二哥确实下了甩脱面具生活的决心,可是魍魉子嗣摘下面具后从来就没有好的结局。魍魉归根结底是一座蒙面之城。夫妻、父子、兄弟、姐妹之间都有着天生的隔膜。有形无形的面具消解着人与人之间的融洽信任,建构着无处不在的提防猜疑之网。摘下面具的人,只能成为众矢之的,只能成为不和谐的异己,只能成为眼神中无形穿梭的短刀利刃的殉葬品。我目睹我亲爱的二哥一步步回归本心,毅然决然将路走成了绝路——整个行程,他都不曾回头。
'13'
二哥找到了三哥。三哥自然拒不承认他所策划的一切。可怜我的二哥面对自己的亲生弟弟,除了接受他目光中凌厉的精神拷打,还要彻底丧失尊严极尽哀求。可三哥也是铁了心,死不承认。这样的僵持直至双方打斗起来,二哥用绳索捆住了三哥才告一段落。二哥挖出了埋在床榻下泥土里的的箱子——完了,那一刻三哥想,他甚至动了这样的念头:等下二哥找到幻形珠后,念及亲情,定会放了自己。届时自己要迅疾拔出刀鞘中的短刀杀了哥哥。先下手为强,是永远颠仆不破的真理;没有永恒的情,只有永恒的利,是更颠仆不破的真理中的真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在这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那个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的二哥傻了眼。三哥更是傻了眼——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确是将幻形珠放在箱子里了!
三哥毕竟机警,马上用头撞墙撞得咚咚作响,他无辜地哀号着:“我说没有嘛!你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相信!”
——我的二哥三哥直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深深藏匿在地下的幻形珠去了哪里。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找不到幻形珠的二哥回到了龙门潭边。他形如缟素万念俱灰。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二哥捧着锦鲤置于心口,那是他身体上最温暖的部位。可是他的体温无法让那条冰冷的鱼鲜活如初。
二哥用手中的短刀信手在潭边的沙泽里画了一条鱼。二哥的笔法拙朴却无比诚恳。上下两条对称的弧线,一条短短的尾部弧线。只需三条封闭的曲线,二哥就勾勒出了一条鱼的轮廓。尔后我的二哥又画了一双眼睛。大地上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的二哥,以及二哥眼睛深处的那座蒙面之城。
——我想我在那一刻明白了二哥为什么会如此迷恋锦鲤。锦鲤的好处是眉目之间那一抹留恋的忧伤。即使在已经死去的肉身里,即便是遭遇了叵测的屠戮之后,那眼神里依然能看出一缕忧伤的温情,仿佛弥漫着对世间万物的恋慕与感激。有点依依不舍的,牵丝攀藤,剪不断理还乱的温情。类似鱼儿滑过水面时激发的涟漪,或是水草拂摆轻弋于荷叶的倒影。
我的二哥在凄厉的寒风中摘下了面具。他怀揣着锦鲤缓缓走入水中。他边走边喃喃自语。他越走越深,直至末顶。我再也看不见我的二哥了。我不知道我的二哥浸没在冰冷的湖水中喃喃低语着什么思索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的二哥是断然活不成了。这使我无比哀伤。我悲恸于二哥短暂的一生。他的伊始,是一出剧名;他的结束,是一抹背影。而属于他的那段缺少灵魂的回忆,是否就像龙门潭边那片无风的森林……
'14'
我的父母发现二哥的尸体是在三日之后。那三天,大荒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猛烈的一次降温,万物皆被封冻。
父母是在结了冰的龙门潭中发现二哥的遗体的。他的上半身已经被冻在冰凌里,下半身则在冰水里轻微拂摆。他的身体已经发白肿胀,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仿佛在呵护着什么温暖着什么。阳光冰冷地照着他,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双目紧闭,细密的睫毛缀满冰花,苍白的唇微微开启,似乎仍在呢喃与祈祷。他没有戴面具。他以死亡和生他养育他的蒙面之城来了个了结。
我的三哥有些害怕,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而我的父母哀伤地费力砸开冰块,他们试图掰开二哥紧放于胸口前的双手。在众人无尽的悲伤中,没有人注意到一条鲤鱼在二哥的胸口前滑入水中,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离弦之箭般地,毅然滑向湖水深处。
'15'
我的二哥死后,他的遗体埋葬在我身体的左侧。一个永远无法被超度的万劫不复的灵魂就这样囚禁在棺木里,如同断了一翼的蝙蝠,再也无法飞翔。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而余晖逝去,人事散尽,只剩如许嫣红。二哥用自己的死置换了一条鱼的生。有时我觉得他真的太傻。有时我也会痴想起他和锦鲤的那段孽缘——我的二哥和锦鲤,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呢?在命运里,他们没能躲开对方。遇上了,便遇上了吧。
活着的世人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可是二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游历大荒 蒙面之城(3)荆霜落
'16'
在二哥死后,我的三哥近乎狂喜地发现魍魉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尽管大哥荆一岷多少令他有几分畏惧,但三哥心里清楚,他的大哥无非是比他早生了几年,他其实是一个资质平庸的长子。从那时起,我的三哥就对魍魉掌门的位置虎视耽耽。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个被收养的孤女万水影?就是在我死后没多久,我的大哥在燕丘意外拣到的那个孤女。
我三哥的故事是和这个女孩纠缠在一起的。
曾经的万水影,早已被隐匿了当初的名字。她现在叫荆霜落,在我的父母的抚育下,出落成二八少女。
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的父母并没有刻意隐瞒荆霜落的真实身世,而是很早就告诉了她。荆霜落在得知自己并不是魍魉后人后,并没有难过多久,三哥的热情呵护很快就打消了她内心的凄惶无依。
我的三哥和荆霜落年龄相仿,在成长过程中,因为二哥对女孩近乎避而远之的恭敬有加,所以三哥几乎成为荆霜落唯一的玩伴。
荆霜落眉心有颗朱砂痣,天生一副沉郁出世的模样。她酷爱做女红,在窗台上盆栽了文竹、吊兰,还在自己的案头养了一盆海棠。海棠开花和不开花的时候都花红叶绿地点缀着荆霜落面具下冷静的脸庞和她玲珑的手腕还有她纤细的手指,久而久之,荆霜落成了魍魉一道宜人的风景。这道风景是无声的,是一种情感,潜伏在人们心里,只有在发生意外的关头,你才会忽然觉得这座寒凉的蒙面之城里还有让你熟稔的某种氛围。荆霜落就是那种制造特殊氛围的人。
我的三哥喜欢霜落。霜落自然也喜欢这个花招百出的倜傥少年。我的三哥从小就是一个善于揣摩他人心思的人,这使得他具备一股天生的油滑入世感。他的举止、气息无时不在向你递送着应付平庸日常生活的方法和尺度,他就像一个手法纯熟的玩牌者,将牌局摆弄得意趣盎然。他这种无师自通的伎俩用在女人身上真是屡试不爽。此外他还有另一手绝活,他出手不凡,修长灵动的手指抚摩调动女人的身体和情绪如同乐师娴熟地拨弄乐弦。所以我只能说我的三哥天生就是一个捕获女性的高手。
荆霜落十六岁那年我的三哥与她正式交好。这时我的二哥已经去世多年。整个魍魉的哀痛早已抚平。我的三哥甚至都忘了二哥之死与他休憩相关,他沉浸在宛若新生的快乐里。
尽管对三哥而言,爱不过是一种瞬间的高峰体验,多数情况下,他很快就会对到手的女人心生厌倦。但客观地说,在最起始,我的三哥确实对荆霜落动了真情,这和他以前对待别的女孩的方式截然不同。男人对待女人的郑重最关键的体现是婚姻的承诺。我的三哥将他最大的郑重给予了霜落。他们成婚了。婚后三哥理所当然地成为荆霜落的天与地。荆霜落就是这样被生活平静温馨的假象一点点推向深渊的。
可能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的大哥,也就是当初抱着荆霜落回来的那个人,尽管大她十八岁,其实也暗中喜欢着这个女孩。但他清醒自知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既不象已逝的二弟那么卓异,也不像小弟得天独厚,处处受宠。他就象河央,看上去平静流逝,不同于岸边惊涛拍浪,但平静的外表下,是比河岸汹涌得多的暗流。
所以多数情况下,我的大哥性格内敛,沉默得象个影子。看见小弟与霜落在一旁嬉笑,胸中轻轻一触,像在心口捺熄一撮香,微红而灼痛,便也罢了。
'17'
妖魔入侵使三哥平稳的新婚生活结束了。与此同时,他对荆霜落的那份新鲜感也很快被他心中激荡着的洪流所稀释。
形势的严峻使魍魉再也不能够成为明哲保身的门派。妖魔同魍魉在雷泽进行谈判,欲瓜分雷泽势力,不料魍魉被妖魔设计孤立,魍魉大部分主力伤亡,门下四大刺客仅存疾电一人。
我的三哥就是在这个时候滑向歧途直至积重难返的。他私欲太盛,鬼迷心窍,一心想当魍魉掌门,竟与妖界勾结,成为妖界新的内线。
三哥异样的点点滴滴被两个人同时察觉。一个是我的大哥,一个是三哥的妻子荆霜落。大哥的沉默和荆霜落的懦弱,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姑息与纵容。大哥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门派的内忧外患之中,他对三哥的野心有所警觉,却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而荆霜落在婚后已基本沦为夫君的影子。他们日后都为自己的不明智和消极付出了代价。
'18'
是的,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荆霜落这个人。她并非父母的亲生,却鸩占鹊巢获得了本该属于我的父爱和母爱。而另一重反感来自于她对三哥近乎愚忠的死心塌地。
夫唱妇随似乎是一种美德。可是在“夫”完全唱跑了调,“妇”依然“随”就成了变相的助纣为虐。荆霜落第一次“助纣为虐”居然是为了丈夫去盗取落日弓。但我相信荆霜落的内心并非波澜不惊,她出发前一件微妙的行为还是让我窥见了她内心的惶恐与苍茫。
那天夜里她出发前对镜片刻,她反复端详自己的锁骨,静静横着,在颈下,下颌两侧,像两瓣嫩生生的叶萼,托着脸孔。戴着面具的沉郁的脸,也因此多了几分未艾的稚气。
荆霜落没有成功,她被翎羽山庄的人发现,万里行一箭射中了她的腿。当时没人知道他们是真正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翎羽士兵将荆霜落推搡出营的时候,恰逢桑芷婆婆和一群老将领经过,虽只是惊鸿一瞥,已足以令众人心头一凛:确实太像了。
一次无意邂逅,让桑芷婆婆找到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的人,一个这么多年一直在求解的谜很快就将水落石出。
'19'
不久,魍魉众人齐入九黎,要联合其它门派联手打击妖魔,其时我的三哥却心怀鬼胎,意欲伙同妖魔将其他门派一网打尽。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我的三哥会重复二哥的老路,将自己的路走成绝路。
还是将荆霜落的故事先讲完罢。桑芷婆婆暗自探询,终于发现蛛丝马迹,认定荆霜落就是翎羽后人。
有一条路,从九黎木克村边上,一直往西延伸,就像从村庄这个葫芦口里倒出来的水,慢慢地流淌,变细,然后绕着一座山,盘旋而去,消失在蒿草丛中。
桑芷就是从这里走过来的。
不必详细叙述,相信你也可以想象,桑婆婆和我的母亲幽棠是怎么互相认识的。从彼此忐忑猜疑,到逐渐推心置腹。这样一个兜兜转转的过程——确认荆霜落就是翎羽山庄当年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婴。俩人相约深夜,秉烛而谈,确定了荆霜落的身世。长谈彻夜,仿佛一路驿马,烟尘四起里有人遥送锦书,不经意间抬起头,隔窗天色已是银杏黄。
然而亲情的重新获得与再次失去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这人世,再遥远的距离,再荒谬的错过,都可以重新取得联系,而一些最亲密的错过,却很难再联系上。
好比翎羽山庄和她的女儿万水影,即使她已经改名荆霜落。
荆霜落态度执拗,死都不肯回翎羽山庄。她的固执里有无尽的隐情。
——她已是他的妻。所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知道眼前是万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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