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了太虚观和幽都,玉玑子的国师之路,看起来一片坦途。
——
成为王朝大宗伯后,玉玑子在王宫炼丹房里闭关沉眠过一段日子。这对旁人来说是很奇怪的,这个道人双目紧阖,盘膝坐在袅袅香烟之中,把门关上了,便是几十日不吃不喝。
有太虚道童和云麓弟子悄悄从门缝里窥探过,他们说这个男子确实在炼丹房里一动不动地,如一具凝固的雕塑,唯独他在袅袅香火中舒缓自若的呼吸,方能证实其仍在人间。
于是,也有人悄悄说,大宗伯玉玑子本来就非肉体凡胎,总有一日,可得道成仙,回到其师祖云华夫人身边。
这些传言,自然也成了后来启王提拔玉玑子为二国师,并处处对他言听计从的一个理由。只是,未曾有人知道,在这段闭关辟谷的日子里,玉玑子的魂魄,并非成仙,而是应大道邀请去了幽都。
回想这段幽都之旅,玉玑子也曾悄悄对门徒陆之尚感慨,那简直是分分秒秒如履薄冰,稍一不慎,他这魂魄就无法回归本体。
但玉玑子回忆这趟旅程时,波澜不惊的眉眼底下,却隐隐闪着一些雀跃和欣然,陆之尚看得出,这种兴奋和欣喜发自这个男人内心深处。
是的,这趟旅程里,大道特许玉玑子和他的邪影在一起,创世者展现了一种叫“魂影”的术法,这种术法无形无质,只悄悄地让玉玑子本体和邪影的魂,都暂时脱离身体,这样,不必撕开东海的封印,在这很短暂的时间内,玉玑子可以与他的邪影一同前行。
为了让没有肉体支撑的玉玑子魂体抵御幽都妖魔浊气的袭击,大道还教给玉玑子一些魂术。
魂术,是不需要依托实体而能发动攻击的战斗技能,其最终对技能的控制力是魂体本身的意志,而人本身意志的坚强程度,可以决定魂术的威力和效果。
这些魂术,被玉玑子深深记在了心里,在以后的战斗中,慢慢揣摩应用,比如玉玑子就曾用念力控制肉身保持吟唱施法,而魂体悄悄绕到对方身后,使用魂术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这个术法,后来被称为玉玑子门下自创的魂影术,流传于玉玑子的各位弟子之间,特别是那几位玉玑子的得意高徒能对这些魂术修到较高的领悟力,比如金坎子和陆之尚等,都能在战局纠缠不下时,使用魂影术偷袭敌人,出奇制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当时大道给玉玑子的试炼,就是用魂术击退幽都妖魔,顺利到达幽都王颛顼的宫殿。玉玑子知道,大道是在考验他的坚定和意志,若是他的表现配不上大道给予他的待遇,那个创世者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和邪影一起碾碎。
玉玑子说,他见到了太多前所未见的力量,在那无尽黑暗的国度里他的道袍飞扬,他的敌人是前所未见的妖魔无常,可怕的巫毒和邪魅的术法不断从各个方位袭击向他的空门。
玉玑子自幼修习云麓仙居和太虚观两派仙家术法,师承自东海神界,这一回,才算真真实实感觉到与神界截然相反的浊气之力。
那是极度邪恶负面的力量,隐隐潜伏在未知混沌的黑暗深处,无时无刻不向他的心浸染着,稍一不慎,他的心便会被这狂暴疯狂的力量攫取,丧失自己的意志。
若说东海的清气是清明出尘的,东海诸神并不试图控制凡人的思想,而是以极度美好的神界幻境,引得凡人去追求,荡尽自身的欲念和浊气,最终以得道成仙,跻身东海神界为目标。那么,幽都浊气,则是狂暴肆虐地侵犯人的心灵和意识,利用人心中的弱点,毫不客气地让人意识迷失,最终,成为幽都王对抗东海的利器。
认清这一切时,玉玑子微微有些伤感,对于拥有着强大力量的神魔,大荒凡人不过是他们博弈中的筹码,恩赐也好,杀戮也罢,都不过是拉拢威吓棋子的手段。对神魔而言,没有人会乐意给凡人真正的自由和发展。
不过玉玑子并不绝望,他从小就是孤独地傲立于这个世界的,除了他的影子,亦从未相信过任何人。此时让他彻底放弃对神明或幽都的幻想,亦是易如反掌。
于是他握着邪影的手道:“我相信,总有一日,所有的凡人,都能找到自己的邪影,与之融合,这时凡人亦能拥有与天地神魔对抗的力量,我们将开创全新的天下,不受任何人的掣肘,东海与幽都,甚至创世熊猫族都会尊重我们的自由。”
“这个目标会让你很辛苦。”邪影告诉他,“毕竟凡人的肉体是脆弱的,生命也有限。如果成为大道的属下,他会用创世神力让你我合一。其实,你我最初的愿望,就是撕开东海的封印,找到彼此而已。”
玉玑子久久地沉吟着。他回忆着最初的自己,那个在高烧中低低呻吟的寂寞孩子。大概按照东海神灵划定的天命,他本该在那场严寒中死去,可这个小影子救了他,并告诉他,要他变得足够强大,这样,总有一天,他们能重逢。
大概,今日的他,该是足够强大了吧,它也不是当年的小小影子,成长为与他同样的高大身影。他的能力甚至得到了创世超神一族大道的认同,大道承诺说,只要他效忠幽都王,便可让他与影子合一。
而且,此时他魂灵如此畅通无阻地与邪影交流,玉玑子明白,大道确实有实力为他实现这个最初的梦想。
可是,走到今日,只是撕破自身封印,让他与自己邪影合二为一,已经无法满足现在的玉玑子了。因为这个男人已经看过、经历过太多了。
玉玑子回想自己前半生里见过的那些人。莫非云、冷喻、无尘子、宋御风、陆之尚、白露菡……他们都是凡人,对创世的大道和幽都东海而言,不过是一只只小小的蝼蚁。他们用毕生去修习的武艺,不过是东海诸神恩赐的一点仙术皮毛。他们也在东海诸神规定的规则下,承受着各种各样的苦痛。他们在苦痛中哭泣呻吟,却也因一些小小的成就而绽放出最动人的微笑……
这些凡人哪,他们自己无力违反这个诸神定下的规则,但他们并非麻木的,他们也有渴求自由的鲜活灵魂,所以,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他身后,努力地将他推上力量和权力的至高点。
玉玑子想,若是这些人都能与邪影世界的另一个自我合为一体,能拥有强大力量,不受东海幽都控制地自由生活,也许这个天下,真的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当然,他无从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大荒,但是,他觉得,这个未来很有趣,要为他这个未来付出毕生心血,也很值得。
“我知道你的决心了。”不等玉玑子回答,邪影在他身边叹了口气,他们从来心意相通,邪影亦从未反对过他的任何决定。
“喂,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也许,我们永远不可能合为一体了。”走进颛顼宫殿之前,那巨大的黑影子在玉玑子魂体身边转了个圈。在毫无光亮的幽都城里,这个浓重的黑影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于是玉玑子转过身来,很短促却很重地搂住了邪影的肩。下一秒他们就分开了,并肩向最后的宫殿行去,没有踌躇,没有回头。
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解释太多。哪怕永远被分隔在两个世界,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的心就是同一样的。
他和邪影都很明白,这绝不是伤感悲叹的时刻,很快,他们将走到幽都最深暗的宫殿,在那里静静等待他们的,是最诡秘恐怖的幽都之主——颛顼。
醒来之后,玉玑子几乎记不得颛顼的容貌。他只记得,那个最黑暗的宫殿深处,他看到了一个容纳了强烈悲伤力量和负面情绪的强大容器。
那是何等悲伤壮观的黑暗力量,如果说,大道的压制力是超神级别的,让人惊愕到完全不知如何去反抗;那颛顼的力量,却让玉玑子在惊讶其疯狂暴虐的破坏力同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利用这种浊气之力,用其与东海神灵对抗。因为,玉玑子深深觉得,如此汹涌疯狂的混沌邪恶之气,一旦爆发开来,定然可以重创东海,以及诸神划定的规则。
于是玉玑子恭顺地向颛顼低头臣服,如对人间的帝王夏启。颛顼亦只问了他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便封他为臣子,责令道,只要一心效忠,待幽都攻陷大荒和东海,自然重重有赏。
说到东海时,颛顼身上的浊气不停喷涌出来,强烈地冲击着玉玑子的魂魄,那种痛失爱侣和儿女的痛楚随着浊气蔓延到玉玑子魂魄内,情绪强烈悲伤,让他禁不住微微弯腰,扶住了额头。
不过玉玑子在心理上并不敬重这位幽都的王者,因为颛顼被这种私人的负面情感完全蒙蔽了心智,已经丧失了正确的理性判断力,他心中只剩下向东海复仇,并不是真正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这样的神,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不过是成为大道的容器和棋子,被大道利用着,来向东海定下的秩序挑战。
是的,在玉玑子看来,颛顼和夏启是一样的,都是被当做工具利用却愚蠢不自知的家伙,唯一的差别,只在彼此的权势范围和力量差距而已。
后世对玉玑子的评价,虽然被大荒正史抹黑了许多,野史上也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说,这个男人的野心早就超越了人间的权力,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敢利用天地神魔,乃至创世熊猫族,也不被他真正地敬畏。
“玉玑子是个自尊心极高的男人。”后世一位比较客观的史学家在编年史里如是写道,“在这个男人心里,他深信着,他不比任何神祗低微半点。”
而当玉玑子在数十日后从炼丹房中走出,焚香沐浴之时,他发现自己肩膀上多了一个暗黑色的印记,他知道这是身为幽都王卒子的标记。然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披上衣服,唤出了自己的邪影,黑色影子在水里很安静地望着他。到了现实世界,他们又必须彼此分开了。
这时候门外有些喧嚣,大概他睡了太久,堆积了许多繁杂事宜需要处理。于是他收了邪影,大踏步地向宫外走去,走向那些逢迎和阴谋,步履坚定,毫不畏惧。
游历大荒 奕剑:丹青之信
当对面一个苟延残喘的妖魔向我射来毒镖时,我没有躲避。我在众多弈剑将士惊讶惋惜的目光中倒地。我如愿带着匣子中的三封信来到了奈何桥。
孟婆已经很老了。两只眼睛肿得鼓突出来,而且还一大一小,两只大眼袋垂着,眼角的皱纹揪下来可以炒一盘黄花菜,头发也花白了。看见她就明白时光其实是如此不堪的东西。
我静静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忙碌地烧火、煮汤,招待络绎的人群喝下一盏忘记前世的孟婆汤。良久,她才注意到我。
“小鬼,还不快点过来喝碗孟婆汤。”孟婆笑吟吟地说,“喝完早点投胎去户好人家啊。”
我说:“我还要等人。等到就可以喝了。”
孟婆大笑起来:“一个小孩懂什么,等人的是我才对。”
——其实,我们都在等人罢。
等人怎么这么无聊呢。比吃撑着了等着打那个缓释的嗝还无聊。终于有一天,我对孟婆说:“婆婆,我在你这帮忙吧。”
孟婆问:“你能做什么?”
“你天天熬孟婆汤一定很累了,这些粗活我可以帮你做的。”我说,“而且,这里可以看见去投胎的人,或许我能看见要等的人。”
孟婆的小屋就建在奈何桥边。每天清晨她把大包的药材扔进锅里,她一点都不耐烦,显然对这份工作已经厌倦。她倒药材的身态和表情如同家庭主妇出门倾倒垃圾。
我蹲在炉子前扇火。汤沸了,药材的味道慢慢流散在空气中,汤汁变得粘稠,我和孟婆舀出汤,分给那些络绎不绝赶着去投胎的人们。
清闲的时候,孟婆喜欢泡上一壶茶,眯着眼,半躺在奈何桥边的藤椅上。
而我喜欢看奈何桥边的人来人往。如果我所看到的大多是老人,那就是和平的年代,如果青壮年居多,那就是战乱的年代了。这样的生活并不枯燥,每天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或许应该叫做鬼。有漂亮的,有不漂亮的;有耋耄老者,有垂髫少年;有活泼聒噪的人,也有静默无言者。他们一个个依次走过奈何桥,衬着桥下漆黑的水面,如同一祯祯画镜。时光的流逝以独特的观感呈现在我面前。
有一天,孟婆问我等了多少年了。我想了想,诚实地答道:“我不记得了。”
孟婆笑道:“你已经等了五百年,你等到要等的人了吗?”
“没有。”我说,“或许我们没有认出彼此,又错过了。”
孟婆说:“那你还是喝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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