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霸缓缓道:“可要想让李渊看不出破绽,可很有些困难。”
李孝恭道:“我想李渊多半也怕诈死,所以后来又让裴寂找验尸官查我的尸体。”
“你当然也想到这;,所以伤疤早就做好?”
“我们想的周全,李渊却不知道。我的眼睛能得见光明,而且蛊毒已去,我再活一次的机会,是你为我争取过来的。”
李玄霸喟然道:“可却委屈了你。”
李孝恭叹口气道:“玄霸,到现在,你还和我这般客气?”
李玄霸岔开话题道:“身受猜忌,还能帮我做这多事情,若非你的仔细,只怕李渊知你不死,更会提防。”
李孝恭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机会,我们不能不慎重。”
“我们……还有机会?”李玄霸喃喃道。
李孝恭望着李玄霸疲惫的表情,说道:“玄霸,你一生奔波,只为光复北周大业,完成令堂愿望。李渊薄情寡意,完全无视你这么多年的努力,他不仁,你也不用和他客气,难道……你想放弃了?”
李玄霸嘴角抽搐下,岔开话题道:“现在世民已信我和他是亲生兄弟,李元吉如此对他,依世民的脾气,再也不会善罢甘休,”
“可我们的目的当然不是李元吉。”李孝恭眼中出狡黠之色。
“剩下的事情,要先麻烦你去做,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最少,这里的几万唐兵……我要安然的带回关中。”
“李渊恐怕想不到,他的亲生儿子对他下手,到时候我们从中左右,若能……”李孝恭说到这里,眼中有了丝狠毒,“若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到时候你带兵回转,重振旗鼓,不一定会输给萧布衣。”
李玄霸沉默半晌,“孝恭,多谢你了。”
李孝恭笑笑,“你总是对我这么客气,好了……我先去西京,策划一切,我们……在西京再见。”
李玄霸点点头,“那……你要保重,”
“你也一样。”李孝恭翻身上了李玄霸的马儿,策马前行。可到了半路,稍有徘徊,转向李玄霸挥手,这才纵马狂奔,一路向西行去。
李玄霸望着李孝恭远走,神色落寞,他又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虽说他已习惯了孤单寂寞,但在李孝恭远走的时候,不知为何,李玄霸心中突然涌起个古怪的念头,“这一别,是否还能再见?”
杨柳岸,清风拂月,云卷哀愁,李玄霸到了一道溪水前,伫足。
望着潺潺的溪水,他脸色黯然,良久后才要举步回转军营,完成他剩下要做的事情,突然双眉一竖,喝道:“谁?”
他并没有转身,却已感觉到左侧不远的树影后,像有人藏匿。
李玄霸是高手,但高手也有打盹的时候。他方才感怀自身,心思激荡,一时间思绪飞驰,没有留意身边的动静,可回神后,马上恢复了警觉。
左侧树影中,传来了轻轻的咳。
李玄霸本来杀气弥漫,想着无论是谁,他都要一举搏杀。可听到那熟悉的咳,那魂思梦绕的咳,那总是不经意间,擦肩而过,听一声的咳,不由呆住。
无语,往事只是惊鸿一闪,却刻骨铭心。
树影中孤单单的站着一个人,融入了树的静、风的动、花的幽、月的影。
伊人憔悴,风敲树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李玄霸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嘎声道:“茗翠,是你?”
第六百零八节 长歌当哭
明月转过来,将树影移过去。
当月儿的清辉撒在那憔悴面容之上的时候,李玄霸如受雷击,晃了晃。他已认出,那人的确是他无数次梦中思念,挥之不去的裴茗翠。
裴茗翠嘴唇动了两下,道:“玄霸,是你?”
二人问话似相同,却有极大的不同,李玄霸听着那幽幽之意,一颗心空空荡荡,无处着落。
他一直被心中的大业推动,知道裴茗翠根本就是道不同,既然如此,当求快刀斩乱麻。
在开始实施自大计的时候,他不时的心痛。
这条路他只能走下去,因为他自幼就知道娘亲的悲恸,明白娘亲的期冀。他如被浸入苦水中黄连,注定得不到甘甜。这些年他早就明白,从出生那一刻,他要走的路已命中注定。
他是宇文箐的儿子,骨子里面流淌的还是母亲那不屈的血。
他无怨!
李玄霸并不是个喜欢抱怨的人,但要开始实施自己的大计的时候,他只是在想,裴茗翠会如何?
他以为自己心意已决的候,才发现还是难以割舍。
终究还是北风孤寒,终究还是复国的念头压过了思念。他的死、他的纸、他的绝、他的狠,一招招下去,一刀刀的下去,伤了裴茗翠的身,伤了自己的心。
裴茗翠要杀他,李玄霸知道,但无动于衷。他要杀裴茗翠,机会很多,但他根本没有这个念头。
他只是躲、只是逃,躲到心酸、逃到疲惫,可不经意的时候还会和裴茗翠擦肩而过。
相见不如怀念,可怀念终究还是要相见。
他在最想不到的时候,终于又见到了裴茗翠。
裴茗翠怎么会来此?裴茗翠来这里做什么?裴茗翠还在恨着自己?李玄霸思绪如潮,又觉得空空如也,就那么站着,迎着风,
“我一直被困在山腹密室中。”裴茗翠道。
“我……知道,”李玄霸有些木然。
“我才出山腹没有多久,听说你在这里领军,就赶到了这里。”
“我……知道。”
“我来到这里,是想问你一些话。”
“你问吧。”李玄霸恢复了平静,叹口气道:“我很忙,只希望你快些问。”这句话很绝,最少李玄霸是这么认为。他知道又伤了裴茗翠一刀,他心口发痛。
裴茗翠沉默良久,不知是怒是悲,可口气还是平淡,“你是宇文箐的儿子?”
“是。”
“你一直都想复国?”
“是。”
“你诈死埋名,欺骗隐瞒我,都是因为令堂的遗愿不得不这么做?”
李玄霸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不是。”两字如冰,就算夏日的酷热都是无法融化。
裴茗翠叹口气,“我知道你一会这么回答。”
李玄霸冷冷笑道:“有时候,你并非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那你呢?很聪明?”裴茗翠反问道。
李玄霸沉默下来,缓缓道:“我不想听这些废话,裴茗翠……”话未说完,裴茗翠截断了他的话,问道:“好,我不问废话,我想问问,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你做的?”
李玄霸讥诮道:“不错,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做是我做的。”
“你和李八百到底有什么关系?孙思邈为何会救你?令堂给宇文芷的那些信,是不是被你抽走?你知道我迟早会找到宇文芷,所以提前毁去了那些信,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底细?”裴茗翠执着问道,
李玄霸叹了口气,“茗翠,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如此执着?”
“因为我是裴茗翠。”声音凄婉,但带倔强。
李玄霸道:“事到如今,这些事情还有何深究的必要?”嘴角带着苦涩而又不羁的笑,“你可以把天底下所有的错事都看做是我李玄霸做的,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一人冷冷道,那声音满是沧桑。一人随着那声音从树后闪出,冷望李玄霸道:“当年天涯明月一事,李八百也有参与,你若是他的传人,你说我是否在乎?”李玄霸只望了眼,就道:“原来是明月之子,”
树后闪出那人正是斛律世雄,是裴茗翠这些年的车夫。他脸色冰冷,拳头握紧,沧桑的脸上有了无边的杀气。见李玄霸一眼就认出自己,斛律世雄皱眉道:“你认识我?”
“人书上记载了你的下落,也说你是什么长安大侠,后来当了车夫,天下之事,三书上无一不记载。”李霸淡淡道,
“天书真的无一不记载吗?”裴茗翠问道:“天书可记载你我的下场?”
李玄霸沉默不语,
斛律世雄喝道:“小子,天书可曾记载,你终有一日会和我一战。”
“就算天书没有记载,你我今日也可一战。”李玄霸不甘示弱道。他本不是如此冲动的人,每次出手,总有自己的目的。这次明知道斛律世雄是高手,也知道和他一战全无任何意义,可李玄霸不想退缩。
或许因为壮志难酬,或许因为伊人憔悴,或许也因为他已退无可退。
盯着斛律世雄,李玄霸沉声道:“当年天涯明月一事,李八百虽没有明里参与,可暗中也布局杀了你父,李八百虽是死,但仇恨不死,你要报仇,找我好了。”
斛律世雄直起了腰身,大步迈过去,长笑道:“好,我就找你。”
李玄霸抽刀在手,寞寞道:“当初我的披风刀败给了李靖的定军枪,非战之罪,一直心不甘,今日……我终于能重来一次,再次领教定军枪的风采。”
“李靖也会定军枪?”斛律世雄微愕。
李玄霸冷笑道:“不但会用,而且比你用的恐怕还要好。”
“那我以后有暇倒要见识一下,”斛律世雄砰然心动。
“只怕你经过今日,无缘再见了。”李玄霸冷漠道。
斛律世雄怒极反笑,“李玄霸,你很狂。”
“我自有狂妄的本钱。”
斛律世雄不再废话,才要上前,裴茗翠突然道:“胡伯伯,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斛律世雄止住脚步,并不回头道:“说。”
“我求你,今日莫要动手,”裴茗翠眼角有泪:“只求你今天不要动手,”
斛律世雄默良久终于叹口气道:“好,我答你。”
李玄霸本来想要激怒斛律世雄,然后全力一战。听到斛律世雄叹息,心中不由失落,目光掠过斛律世雄,望见远处的裴茗翠脸上似乎有泪,不由豪气尽消,不再多言。李玄霸转身要走,裴茗翠叫道:“玄霸。”
李玄霸止步道:“你还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还没有放弃对权力的争夺,你到现在还不服萧布衣,所以救了李世民,只想浑水摸鱼取代李渊的位置?然后再全力和萧衣一战?”
李玄霸听裴茗翠说穿了自己的计划,身躯一震,一字字道:“那又如何?”
“萧布衣如今已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就算取代了李渊,也绝对难以抵抗西梁军的攻打。天下之战,绝非你和萧布衣的事情,你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据,关中势穷,已不是萧布衣的对手。”
李玄霸冷哼一声,“我命由我,什么天命所归,不过是个笑话。”
“萧布衣或许还是你的兄弟,”裴茗翠道:“你们何苦骨肉相残?”
“他不是。”李玄霸一字字道,斩钉截铁。
裴茗翠轻叹声,“你还记的当初劝过我什么?”
李玄霸摇头:“当年的话,很多我已经忘记。”
“我从来没有忘。”裴茗翠大声道:“你说我妄想和天下人对阵,希望改变圣上的脾气,可不过逆天行事,最终只怕费劲心力,终究还是不成。你说的极准,我的确妄想和天下人对阵,也是在逆天行事,最终落到如此下场。但是,你又如何?你眼下不也是逆天行事?你难道真认为,你可是事成?”见李玄霸不语,裴茗翠又道:“你说圣上为了自己的面子,一次不成,三征辽东,弄的民不聊生。圣上不知道天下为了他的面子,苦不堪言,你何尝不是因为一个诺言,落到今日的田地?玄霸,放手吧,好不好?”
玄霸并不转身,淡淡道:“或许说人易,己行难,我当初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可我后来想想,我若是杨广,只怕做的比他更差。”
裴茗翠怔住,“你……”
“我当初还在嘲讽他,可我现在,反倒钦佩他,”李玄霸缓缓道:“最少他始终都是有着一个大志,而且坚定不移的执行下去,我从开始,路也只有一条,回不了头了。”
“你可以放手,只要你肯。”裴茗翠双眸含泪,前行了几步,
“放手对我来说,有何意义?放了手,不如死。”李玄霸说完后,大踏步的要走,裴茗翠叫道:“玄霸,我再问你最后一句。”见李玄霸身子僵凝,裴茗的泪水忍不住的肆虐流淌,“你这一生……可曾爱过我……半分?”
斛律世雄已不忍听,他不解为何女人到这种时候,还会执着这种问题,但他已心酸。
那僵凝的背影在风中不动,衣袂飘扬,像是瑟瑟抖动。
裴茗翠望着那背影不肯移开眼眸,或许别人认为她痴、或许别人认为她傻,但她真的不甘心,她在山腹中被困,苦苦支撑,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只因为心中还有个坚持,那就是要问李玄霸这句话。无论如何,她就算死,也要问出这句话,
不知过了许久,李玄霸这才道:“裴茗翠,我始终对你只有利用,无感情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