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难分对错,可你们今日来,却让我做些什么?”
道信沉吟半晌,“大痴经过这些年来,终于大彻大悟。可毕竟尘缘未了,知道你和杨善迟早对决,这次前来,就是想求萧施主……饶杨善会一命。当年若非杨善会,他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无论如何,他还想报答杨善会往日的恩情。”
萧布衣怔住,却没想到道信会提这个请求。
杨得志仍是垂首不语,萧布衣望见他的凄清,一时间不知做何决定。
萧布衣早非当年的萧布衣,可仍记得往日的兄弟之情。每次想到草原、马邑、出塞的同生共死,萧布衣都觉得暖意在胸。当初胖槐临走前的一番话,其实对他触动颇大。有感杨得志的身世,要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但是杨善会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且还是他北伐的极大阻碍,若因诺言不杀他,无疑束手束脚,让手下那些浴血之士,情何以堪?
见萧布衣犹豫,杨得志突然道:“师父,人各有命,难得强求……徒儿错了。”
萧布衣见杨得志开口,热血上涌,才待答应……杨得志却遽然抬头,望向萧布衣道:“萧施主,贫僧只希望世人再无我这般遭受颠簸流离之苦,再无所求,一时妄念,今日才醒。”
道信念声佛号道:“梦幻空花,何劳把捉,得失是非,一时放却!大痴,你终于悟了。”
萧布衣、杨得志都怔住,徐洪客却是双拳紧握,身子颤抖不已。道信说的明了简单,就一个放的下,这次来求,并非让萧布衣放过杨善会,只不过是开解杨得志。
但就一个放的下,岂是如此轻易?
秦叔宝一直沉默,周身轻颤突问,“大师,弟子如想皈依佛门,不知可有机缘?”
道信目光落在秦叔宝身上,蓦的有些诧异,招手道:“这位施主,请你近前来。”
秦叔宝不解其意,还是缓步上前,道信又打量了他许久,这才道:“你有心向佛,亦是佛的缘,可如要修行,不一定要依佛门,岂不闻‘眼若不睡,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只要你一颗平等心,在哪里何必执着?”
秦叔宝有所思,有所悟,道信又道:“萧施主修的是天下,这位施主修的却是七情,可若是心若不异,万法一如,”
萧布衣听到七情二字的时候,沉默良久,徐洪客却是渐渐平息下来,双掌合什道:“既然哪里都是一样,在佛门亦无不可。”
道信含笑点头,“善哉善哉。”
“大师七情能否?”萧布衣突然问。
道信眼中露出怜悯之意,轻声道:“毒不在蛊,而在于心!”
秦叔宝一震,思前往后,感慨万千,可情思一动,心中有如万针攒刺,苦不堪言,他眉梢眼角均是在跳,一时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道信并没有移开目光,却是宣了声佛号。
秦叔宝退后几步,又忍不住问道:“大师,在下有朝一日,若是疆场马革裹尸,不知能否再遇张将军?”
道信淡然道:“张将军无处不在,你心中有,他就有,你心中若无,地狱天上就算得见,又能如何?”
秦叔宝似懂非懂,一时痴了。
道信见秦叔宝无语,望向了杨得志道:“你已大悟,可否走了?”
杨得志双手合什轻声道:“弟子再无留恋。”
萧布衣脸色黯然,却不能劝阻,实在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留住杨得志又有何用?杨得志放下心魔,说不定反倒是好事。
萧布衣沉默良久,道信缓缓站起,念道:“执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体无去住,萧施主,贫僧去了。”
萧布衣听了这四句语,知道道信是用语点醒自己,心中感谢,突然记起一事,叫道:“大师请留步。”
道信垂眉低首,“不知萧施主还有何事?”
萧布衣道:“在下还有几事不解,若大师能肯赐教,不胜感激。”
道信轻声道:“施主请问。”
萧布衣沉声道:“当年洛水一事,看似简单,可牵连众多,难以想象,我已想通了很多事情,唯一不明事却是辽东陈宣华的无遮大会,我总觉,此女和大师似曾相识。
道信轻叹道:“我和她……其实到东都才识。”
萧布衣问,“那大师为何要开无遮大会?”
没有无遮大会,可说就没有洛水的波云诡谲,萧布衣如此问话,已算客气。
道信看透世情的眼,如江河日晚的怅然,“此女宅心仁厚,其实不让旁人。她的确是从辽东所来,但是劝杨施主做个好皇帝,她在救大隋,亦是在救辽东。所以你以为你救旁人之时,亦可能是救自己。贫僧和她交谈许久,发现她慧根深种,其实颇有佛缘,她让贫僧助她一臂之力,劝杨施主关注世人,一心向善。贫僧知她真心真意,这才请圣上召开无遮大会,想这不过是杨施主重新开始的第一步,可后来发生许多事情,绝非贫僧能够想到。洛水袭驾的真相,贫僧亦是许久之后,才算窥端端倪。”
“或许是旁人利用她。”萧布衣感慨道。
道信眼帘微垂,只说了句,“善哉善哉。”
“辽东狼子野心,大师以为……是否该征伐?如若征伐,大师当初,岂非错了?”萧布衣犹豫问。
道信道:“违顺相争,是为心病,若为霸业去征不过错上加错,若为百姓去伐,当是锦上添花。辽东虽被百万大攻打,眼下还是安然无恙,大隋无人征伐,到如今又是如何?”
萧布衣若有所悟道:“大师所言极是,在下受教了。”
道信转身离去,萧布衣却是立在那里,想着什么心事,才走到厅口,道信再次止步,眼帘一抬,望向前方的女子问道:“女施主何事?”
前方那女子冷漠雍容,一身黑衣更衬出肌肤雪一样的白,双眸有如明珠般的亮,闪着宝剑穿云般的锋利。
“大师,我有一事想问,”思楠的语气和她的剑一样的锐利和冰冷,她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的站在厅外。
“女施主请说,”道信眼中,众生平等,男也好女也罢,温和犀利都是一般的好言相向。
“大师当认识昆仑?”
道信缓缓点头,“认识已久。”
“大师可知道昆仑为人?”思楠挤出这几个字来。
道信伸手做刀,在自身胸口处一割道:“将心比心。”
思楠微愕,不解其意,却不想参禅机,冷冷道:“据我所知,我、罗士信、徐圆朗、杨善会、徐洪客或多或少,均和昆仑有些关系。”
道信轻声道:“我不知,”
萧布衣和道信说的颇为投契,思楠却和道信看起来格格不入,听道信说不知,思楠柳眉微竖,“徐洪客就在你身边,你敢说不知?”
思楠咄咄逼人,道信反倒露出丝微笑,“你不知不见的是坏事,你知道的不见的是你想知的。”
“我不想和你说什禅机,我只问你,现在徐洪客当了和尚,罗士信城破身死,徐圆朗死在伏击之下,而我无意中……杀了我的同胞姐妹,”思楠冷冰冰道:“我一直在找昆仑,但他真的好像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我既然找不到他,只能问你,这些人都是信他,而他却对所有人的生死,不闻不问,他难道心中,没有半分愧疚之意?他就算知道大错已成,难道不需要止住一些人的为非作歹,给我们个交代吗?”
思楠的声音如断冰切雪,话音落地,满厅带了冷意。
千秋万里,黄叶飘零,思楠剑未出,但萧杀之气弥漫。
萧布衣没有阻挡,因为这正是他想问之话,他也在等道信的回答。
道信双眸远望,良久才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思楠拔剑,一剑刺出光寒凛然,长剑击空已到道信的咽喉处,就算萧布衣都感觉出那一剑的杀气,可他竟能忍住不叫。
道信也没有叫,他甚至眼皮都没有眨一下,望着思楠手上的宝剑,他像是望着一片落叶。
思楠目光清冷,沉声道:“大师,我知道你有金刚不坏之身,但却不见能抵挡我手上的利剑。”
“你手上有剑,但心中无剑,”道信缓缓道。
思楠问,“心中无剑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想杀我,只不过想知道些真相而已。”道信喟叹,伸手已取过思楠的宝剑。
思楠如见鬼魅,不由退后一步。她的确不想杀道信,只是恨这个老和尚说句话都吞吞吐吐。虽然和萧衣已知道了很多真相,但对于昆仑,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意气之下,这才拔剑。
她故意让自己冷,故意一剑刺出杀气,却没想到道信根本不躲,她不知道道信真的武技高,还是不怕,她才想撤剑,却不想长剑已被道信取去。
道信一出手,淡定从容,如落叶般缓慢,但是却已取走她的宝剑!
这种功夫,简直骇人听闻。
道信取过宝剑,并未出招,只是用左手沾花般的两指捏住了剑尖,他一手持住剑柄,另外一只手握剑尖,姿势古怪,思楠饶是知晓天下太多的剑法,却不知道,道信的这种剑法是什么作用。
萧布衣缓步走出,意态悠闲,他根本不认为道信会出剑,
道信手臂用力,长剑已弯,道信再用力,长剑弘亮,已如雨后天边的金虹,道信三用力,“啪”的一响,长剑已折。
思楠满是诧异,不明白道信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道信肯定不是炫耀武功。
萧布衣却是眼中光芒一现,叫道:“大师小心。”
他上前一步,却又止住,实在是因为变化太快。变化突然,他也无法阻挡,剑断三截,中间那段如惊虹般打出,打入了道信的手臂。
道信手臂上,已鲜血淋漓。
思楠失声道:“大师……你?”她从未想到道信会失手伤到自己,她也没想到以道信的武功还会流血。
道信脸色不变,却伸出二指,从手臂上夹出了带血的那截长剑问,“女施主,你看到了?”
思楠喏喏道:“看到了什么?”
道信笑了,笑容如同个宽容的长者,虽然他手臂还在流血。
“这断剑刺伤了贫僧,贫僧应该怪哪个呢?”
思楠不解道:“这是你咎由自取,”她心直口快,倒是想什么说什么。
道信点头道:“这的确是贫僧的咎由自取,可女施主看的如此清楚为何不能以剑推人。剑是利器,剑是凶器,剑是杀人之物,剑是救人之物,剑还是剑,但在不同人眼中,却看的不同。你手中有剑,心中无剑,有人却是手上无剑,心中有剑,剑本无辜但你迫它太紧,它终究还是或伤已,或人,但你若是平和对它,它算神器利器,又如何会伤你?”
思楠似懂非懂,还问,“那和仑有何关系?”
道信喟叹道:“你也可以把昆仑看做是把剑,亦可认为所有人心中有把剑!昆仑毕竟是人,并非是神,他就算惊才绝艳,技压天下又能如何?他不过是孤身一人!据我所知,他约束太平道后,已立意普度众生,悬壶济世,效神农行径,编千金之方……”
萧布衣眼前一亮。以前他还不过推测,可听道信说什么千金方,几乎可以完全肯定昆仑是谁。
思楠问,“你是说……所有的一切他还不知?”
“他已知。”
“他知道为何还不约束道众,给我们个解释?”
道信淡然道:“他没有逼迫你们,而是你们把自己心中的那口剑,迫的太紧而已。”
思楠陷入沉思,良久无语,道信道:“你当知杜伏威杜施主?”思楠道:“谁不知道杜伏威呢?”
道信问,“你觉……他现在如何?可是快乐?”
思楠默然,杜伏威现在只能用凄惨来形容,和快乐无缘。
“他虽不快乐,却换得十万江淮军的活路,他一人自苦,却换来十万众的安康。”道信道:“他在贫僧眼中亦是大慈大悲,其实很多事情,并非你想像的那简单。”
思楠咬牙道:“所在在你看来,既然大错已成,我们苦就苦了,那是我们咎由自取,和旁人无关,或许我们流血流泪……或许我们彻夜难眠,但这个当初将我们救出苦海之人,却再也不想理会,任我们自生自灭?”
道信双眸一亮,“你真的觉得,昆仑很快乐?”
思楠怔住,竟不能言。
道信沉声道:“执之失度,必入邪路!昆仑也有昆仑的难办……”
“我只知道李玄霸兴风作浪,却远非昆仑的对手,”萧布衣突然道,他口气中也有些不满。
道信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萧施主莫非忘记了綦毋工布,莫非忘记了虬髯?你就算忘记了虬髯,也不该忘记扬州起出的宝藏。”
萧布衣目光一闪,“你说什么?”
道信淡淡道:“其实事到如今,过于纠缠已无意义。文帝知道的多,所以杀的多,昆仑不想对你说,是不想重蹈覆辙。此中均衡有如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