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独行道。道外是泥土、灌木。此刻,远山近峦,都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无比的绚丽,无比的灿烂。晨风凉爽,并夹有泥土气息的芬芳。
胡铁花忍不住吮吸了一口,赞道:“哇!好美!”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美丽的东西是不长久的,我们还是走快一些吧!”
胡铁花道:“老臭虫,你怎么竟说些大煞风景的话?”
楚留香不再言语,首先拉开了大步。
胡铁花嘴里咕噜着,步子也迈大了。
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道山谷。谷口很窄,犹如用刀将一座大山劈开形成。崖间不生草木,谷底细草如织。
山谷里冷清清的,谷风吹在脸上,带来飕飕寒意。
小道直伸谷里,行走其间,天空高远,山势逼人,人不由为之气促,特别地,雀鸟的欢鸣到此隐迹,似乎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胡铁花惊道:“好奇怪的所在,不知昨天死…不,不知昨天老姬他是不是也到过这里?”
自从听了楚留香的推断,胡铁花暗中告诫自己,不能再喊姬冰雁为“死公鸡”了,因为姬冰雁下落不明,一个“死”字太不吉利。胡铁花不敢肯定姬冰雁是生是死,他觉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魔由心生,孽由自作,就会像以为楚留香死了而楚留香实际上还活着一样,自我受苦。
楚留香道:“往东一行,这是必经之地。”
一个巨大的石蛋塞在前面,整个谷道好像被堵死了。
“咦?”胡铁花又惊奇起来,“老臭虫,前面无路了!”
楚留香道:“不,路在石蛋下。”
胡铁花仔细一瞧,笑道:“石蛋原来是斜放着的。”
绕过石蛋,谷径散开,空气也充足起来,两人视界一新,但见绿草如茵,野花遍地,崖间蓊蓊郁郁,萃绿含黛。
胡铁花咋舌说:“老臭虫,春天来了。”
春色入眼,楚留香心头亦微感诧异。
楚留香心道:莫非是海市蜃楼!
心念间,春色变暗,似有消失之感。
楚留香眨了眨眼,仰首看天,惊呼了一声:“不好,马上就要来雨了!”
胡铁花抬脸一望,太阳已不知躲到哪里,天空中彩云变乌云,天地为之一暗,就如夜幕已临。
楚留香忧急道:“大雨即至,得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此时已是风起云涌,乌云四合,二人不再迟疑,展开身形,沿谷狂奔,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灌木遮掩的山洞。
胡铁花喜道:“还好,这里有一个洞可以避雨。”
二人闪身掠向洞口的当儿,豆大般的雨点已降落下来。
楚留香和胡铁花站在洞外,感觉手脚一片冰凉,透过灌木间隙,一时之间无法看清洞内情形,依稀像有三四个人,围在一堆篝火边。
楚留香低声道:“里面有人。”
胡铁花警惕之心大起,悄声道:“不知是些什么人?”
楚留香轻声道:“谁知道。”
二人绕过灌木,蹑手蹑脚走近洞边,就听里面一阵说话声。
一人叹道:“唉!这雨是说来就来。”
是女子的声音!
语声有些耳熟,楚留香心中一动:是什么人呢?
又一人接口叹道:“本想好好玩一天的耶,天公真是不作美耶。”
也是女子的声音,一口柔柔的苏州语,话讲得不紧不慢,听起来让人很受用。
第三人慨然道:“他要出现在这里该多好!”
还是女子的声音!
先前那人笑道:“蓉姐,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好呢?”
那被称为“蓉姐”的人啐道:“二妹明明也想着他,却来取笑姐姐,不害臊!”
“好了,好了,”那苏州口音又起,“蓉姐,话不讲不明耶,你不明言,袖姐会把醋坛罐打翻的耶。”
“蓉姐”听罢,笑骂:“死丫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二妹要打也只能打翻你的醋坛罐!”
说到这,三女你揪我抓,“嗤嗤”、“格格”笑闹不停。
楚留香和胡铁花听得心头狂跳,他们不仅听出说话的是些什么人,而且亦听出她们话中的“他”指什么人。
胡铁花拿眼偷偷瞧向楚留香,见他脸上若无其事之样,心中不由暗笑。
实际上,楚留香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思潮起伏:蓉儿她们竟会在这里,她们讲的“他”自然是指我了,待会儿相见,我是否要把已婚的消息告诉她们呢?我曾对她们说过这一辈子不结婚的,她们这样迷恋我,我忍心伤害她们吗?然而不告诉她们,欺骗她们,我良心又如何能安?
楚留香正斟酌不定时,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空际,并伴随着“轰隆!”一声雷鸣,心不在焉的他身一震,脚下踩滑一石,“托!”,弄出了声响。
“什么人?”三声娇喝,人影倏立,两道冷厉的剑气暴卷而出。
楚留香和胡铁花闪身一避,枝飞叶走中,又是一道闪电划空而过,一声雷鸣之后,倾盆大雨如江河溃堤般疾泻而下。
楚留香不暇多想,踏步入洞。
电闪雷鸣中,苏蓉蓉一声惊呼:“香哥,真的是你!?”
“三位姑娘好!”胡铁花朗朗笑道,“宋姑娘,大家能邂逅于此,又怎能说天公不作美呢?”
火光映照下,苏蓉蓉居中,李红袖、宋甜儿垂剑立在两旁,三人呆若木鸡般望着来者,几乎疑在梦中。
意外的相逢给人惊喜,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苏蓉蓉一身粉红华裳,云鬓高耸,蛾眉淡扫,蟠桃脸上,一双美丽的杏目大大的睁着,闪也不闪一下。
李红袖一身亮丽黄妆,琼鼻芳腮,明眸皓齿,樱桃小口微启,凤目傻呆呆的闪着惊喜之光。
宋甜儿一身淡绿华裳,仪容清新,气质高贵,亦非一般女子可比,她梳着两条大辫子,淡褐色的瓜子脸上,配着双又灵活,又俏皮的大眼睛。此时,惊容凝于脸上,一双大眼圆睁,呆痴痴的,犹如中邪一般。
楚留香见三人神态,笑道:“你们这是怎么啦?”
胡铁花接口问道:“不欢迎么?”
苏蓉蓉回过神,脸微一红,半晌方道:“怎么…这么巧?”
李红袖还剑入鞘,欢声招呼:“楚大哥,胡大哥,快到火边来!”
“李姑娘,宋姑娘,你们出剑好快哟!撵人也不是这种撵法嘛?”胡铁花笑嘻嘻的说,“还是苏姑娘好,苏姑娘不懂武功,自然就不会撵人了。”
宋甜儿甜甜的笑:“谁撵你们了耶,大家欢喜还来不及耶。”
楚留香、胡铁花走到火边。大家欢笑着蹲了下来。
李红袖弃剑于地,用柴拨了拨火堆,火光更亮了。
楚留香的目光在三女脸上移来移去,说道:“大明湖一别,至今算来已有五年,看到三位妹子身体康健如初,为兄心中大慰。”
“谢谢,”宋甜儿好整以暇道,“楚大哥身体健康,妹妹们心里更高兴耶。”
她的嗓音柔柔的,永远是那样的甜,那样的让人受用。
胡铁花歉然一叹,说道:“外边雨太大了,否则,我是应该知趣退出的,望三位姑娘原谅则个。”
三女将脸一低,齐道:“胡大哥说哪里话来(耶)。”
楚留香哈哈大笑,胡铁花和三女亦都笑了。
洞外雷电风雨大作,洞内却欢声笑语,一片温馨。
“香哥、胡大哥,你们熬夜了么,眼圈怎么这样红?”细心的苏蓉蓉发现楚留香和胡铁花眼眶有异,关切地询问起来。
“这……”楚留香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是这样的,”胡铁花伤感道,“亚男前晚被人杀害,凶手还未抓到,老姬昨天又失踪了,我们好担忧,昨晚整夜未睡。”
“香哥,这又是你们的不对了。”苏蓉蓉杏目一闪,柔声道,“担忧是一回事,休息又是一回事,怎能因为担忧而影响休息呢?身体要紧啊。”
楚留香颔首笑道:“蓉儿责怪得是,为兄下次一定注意。”
楚留香真担心胡铁花言语不慎,讲出自己已结婚的消息,那样一来,三女不知要如何恨自己哩——李红袖首先就要嘴不饶人。所幸胡铁花言及“高亚男”,人又沉浸在悲哀中,呆愣愣望着火堆出神,哪有心思考虑别的。
楚留香心中在说:蓉儿,我很不安,我对不住你们啊!可是,与人结婚,我真的是迫不得已……别怪我欺骗你们,我不告诉你们我已结婚的消息,只是不想伤害你们,不是故意要隐瞒……我很惭愧……
不知不觉中,洞外雨停了。
楚留香站起身来,望着苏蓉蓉,心中很不是滋味,苦笑道:“蓉儿,抱歉得很,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们玩,我和小胡,准备走了。”
楚留香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不敢面对昔日的红粉女友,这种感觉像一条无形的绳子束缚着他,他这一生是无法摆脱的了。
楚留香感到奇怪:怎么见到蓉儿时内心会滋生这种感觉呢?
胡铁花、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均站了起来。
苏蓉蓉神情一呆,叹道:“想不到五年不见,相聚又要分手。”
苏蓉蓉一张秀美的脸深情款款的望着楚留香。楚留香将脸别过,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这一瞬间,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更加强烈,直压迫着他的胸口,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红袖见楚留香将脸转向自己,不禁问道:“楚大哥打算去哪里?”
楚留香脱口道:“金坪。”
“金坪?”宋甜儿一眨灵活而又俏皮的大眼睛道,“那可是个好地方耶。”
楚留香心中痛苦,不敢再说什么,拉着胡铁花走出了山洞。
站在洞口灌木外,楚留香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缓吐出一口浊气,全身一松,如释重负。
天空一片蔚蓝,谷中流水淙淙,两面山崖灌木,经过雨水的冲洗,春色愈现。
楚留香和胡铁花出了山谷,但见山道甚是崎岖,好在是沙地,并不滑溜。两人走了半天,才到平地,然后沿着泥泞的大道择路而行,走了一阵,路道折向右边,又前行约莫一盏茶时间,一座山峰突然呈现在眼前。山峰甚是陡峭,岩石嶙峋,形状险恶,比周围群峰高峻多了。
胡铁花开口说道:“老臭虫,那就是有名的将军山了!”
将军山?楚留香心里一动:不就是北宋杨业杨老令公抗辽捐躯之地么?据说此山名还是为纪念杨老将军而改的呢!
转眼来到山下,二人不复多言,提气纵身,疾奔峰顶而去。
伫立峰顶,视野开阔,见北方十里处群山之间,一座城池巍然矗立,城墙上旌旗飘扬,而东北方二十里外山洼内,赫然是一座炊烟袅袅的大村镇。
楚留香沉吟俄顷,说道:“这座城池,想必就是著名的东关?”
胡铁花点头应是,手指东北方:“瞧!那座村镇,就是最富盛名的金坪!”
楚留香听罢,眉头一跳,双目紧盯着那座村镇,口中重复自语:“金坪,金坪……”
金坪。
好一座庞大村镇!四周是灌木疏散的石山,修长的大树集中在村镇内,树间凉亭隐隐,阁楼重重,颇具景致。
镇上共有五百多户人家,几十年来,村民们靠做生意买卖发迹,生活已达小康,十有九家都是青砖碧瓦,丰衣足食,无奈人心不足,富了要求更富,村民们已不再热衷于小买小卖。竞争,使得商店、酒家、客栈相继而出,应有尽有。
金坪最多的营生要数开客栈了。开客栈毕竟不如开商店、酒馆麻烦,而且管理方面也用不着费精劳神。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楚留香和胡铁花握持长剑走在大街上,随眼一瞄,就见什么“永和客栈”、“迎新客栈”、“泰来客栈”、“鸿达客栈” ……,每一家都是牌面考究,铺面整齐。
楚留香和胡铁花就下榻在“兴隆客栈”。此客栈在一条小巷内,共有四间客房。二人合订一房。楚留香之所以选择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落足,自有他的用意。
手续办妥,楚留香和胡铁花将剑留在客房,联袂上街游逛,想找一家酒店坐下来喝两杯。
两人悠闲的逛了一阵,“迎宾楼大酒家”六个猩红的大字跃入眼帘。这是金坪最大的一家酒店,位于镇街心,楼上楼下均设置客座。“迎宾楼”主黄辉乃金坪首富,由于经营得利,因此财源滚滚,在街对面还开设了“迎宾楼客栈”。
酒家,顾名思义是以卖酒为主,实际上无论那一家酒馆,不仅卖酒,也卖饭的。
胡铁花的鼻子早就嗅到了“迎宾楼大酒家”里陈年老酒的香味。
胡铁花说道:“老臭虫,我们就在之家了。”
楚留香头一点,说道:“好!”
此时午时已过,楚留香和胡铁花站在“迎宾楼大酒家”门口,纵目一扫,酒间人头攒动,似已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