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
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
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
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
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
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
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
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
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
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
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
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
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
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
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
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
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
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
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
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
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
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
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
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
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
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
……”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
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
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
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
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
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
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
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
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
实所难当。
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
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
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
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
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
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
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
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
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
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
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
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
刀,直逼而前。
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
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
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
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
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
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
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
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
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
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
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
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
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
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
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
不要他的性命?”
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
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
己便挥刀冲了上来。
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
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
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
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
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
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
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
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
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
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
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
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
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
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
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
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
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
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
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
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
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
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
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
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
起。我……我很是喜欢!”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
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
对我丝毫不假辞色。
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
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
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
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
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
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
永别了。
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
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
“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
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
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
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
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
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
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
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
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
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
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
说了。”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
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
农这般卑鄙小人么?”
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
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
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
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
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
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
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
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
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
挖土。
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
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
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
也不争在片刻之间。
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
的监视。
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
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
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
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
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
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
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
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
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
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
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
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
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
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
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
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
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缓步远去。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
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
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
月下流转不定。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
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
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
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
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
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
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
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
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
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