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
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
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
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
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真叫作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
“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
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
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
老爷反而大发脾气,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
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
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
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
在河里淹死。
“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个小
女孩。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
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
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
“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
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
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
亲。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
“凤老爷大怒,说道:‘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
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
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还
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
砰的一响,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烛火乱晃,
喝道:“这奸贼恁地作恶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没望他,泪光莹莹,向着窗外,沉浸在自
己所说的故事之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
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
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
个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
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
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
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
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吧,
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
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程灵素听到这里,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听袁紫衣住
口不说了,问道:“袁姊姊,后来怎样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
该当把解药给我服了吧?”程灵素苍白的脸一红,低声道:
“原来你早知道了。”斟过一杯清茶,随手从指甲中弹了一些
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
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说着端过茶来,一饮而尽。
程灵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要大病一场,
委顿几个月,使得胡大哥去杀那凤天南时,你不能再出手相
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
如何下的毒,我始终想不起来。进这屋子之后,我可没喝过
一口茶,吃过半片点心。”
胡斐心头暗惊:“原来袁姑娘虽然极意提防,终究还是着
了二妹的道儿。”
程灵素道:“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我掷刀给大哥。那
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层薄薄毒粉,你的软鞭上便沾着了,你手
上也沾着了。待会得把单刀软鞭都在清水中冲洗干净。”袁紫
衣和胡斐对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胜防。”
程灵素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说道:“袁姊姊,妹子跟你
赔不是啦。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还
礼,道:“不用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药。”
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说来,那凤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错,那银姑是我妈妈,凤天南便是我的亲
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
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我
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
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
在佛山镇北帝庙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庙中救了他一次,
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杀了他,给
我死了的苦命妈妈报仇雪恨。”说着神色凛然,眼光中满是恨
意。
程灵素道:“令堂过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妈妈逃出佛
山镇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永不要
再见凤老爷的面,永不再听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个
月,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汤的府中去做女
佣……”胡斐“哦”了一声,道:“江西南昌府汤家,不知和
那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有干系没有?”
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汤大侠”八字,嘴边肌肉微微
一动,道:“我妈便是死在汤……汤大侠府上的。我妈死后第
三天,我师父便接了我去,带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这
才回来中原。”
胡斐道:“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
武功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那
苗大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见得有这等本事!”
袁紫衣道:“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暂且不能
告知,还请原谅。再说,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
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侠,我们在回疆也
曾听到过他的名头。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定要
到中原来跟他较量较量,但赵半山赵三叔……”她说到“赵
三叔”三字时,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说:“又给你讨了便宜
去啦!”续道:“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
号,并非狂妄自大,却是另有苦衷,听说他是为报父仇,故
意激使辽东的一位高手前来找他。后来江湖上纷纷传言,他
父仇已报,曾数次当众宣称,决不敢用这个名号,说道:‘什
么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儿狗屁不通。大侠胡一刀的武功,
就比我高强得多了!’”
胡斐心头一凛,问道:“苗人凤当真说过这句话?”
袁紫衣道:“我自然没亲耳听到,那是赵……赵半山说的。
无尘道长听了这话,雄心大起,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
比划。后来打听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也只得罢了。那
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遇见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称赞你
英雄了得。只是那时我年纪还小,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这
次小妹东来,文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她说倘若遇到
‘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与他。’”
胡斐奇道:“这位文四婶是谁?她跟我素不相识,何以赠
我这等重礼?”
袁紫衣道:“说起文四婶来,当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
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娘子,姓骆名冰,人称‘鸳鸯刀’的
便是。她听赵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又听说你
很喜欢这匹白马,当时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这等人物,
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难道你赵三爷结交得少年英雄,
我文四娘子结交不得?’”
胡斐听了,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说
什么“马归原主”,原来乃是为此,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暗
想:“如此宝马,万金难求。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只
凭他人片言称许,便即割爱相赠,这番隆情高义,我胡斐当
真是难以为报了。”又问:“赵三哥想必安好。此间事了之后,
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来探访赵三哥,二来前去拜见众位前
辈英雄。”
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们都要来啦。”
胡斐一听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说不出的
心痒难搔。程灵素知他心意,道:“我给你取酒去。”出房吩
咐书童,送了七八瓶酒来。胡斐连尽两瓶,想到不久便可和
众位英雄相见,豪气横生,连问:“赵三哥他们何时到来?”
袁紫衣脸色郑重,说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
下掌门人大会的正日。这个大会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
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皇亲国戚个
个该属他管,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来他是要网罗普天下
英雄好汉,供朝廷驱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状元、考进士的法
子来笼络读书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错,当年唐太宗见应
试举子从考场中鱼贯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
福康安开这个大会,自也想以功名利禄来引诱天下英雄。可
是他另有一件切肤之痛,却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经给
赵半山、文四叔、无尘道长他们逮去过,这件事你可知道么?”
胡斐又惊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说道:“痛快,痛
快!我却没听说过,无尘道长、文四爷他们如此英雄了得,当
真令人倾倒。”
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汉书下酒,你却以英雄豪杰大
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说起文四叔他们的作为,你便是千杯
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说道:“那便
请说。”
袁紫衣道:“这些事儿说来话长,一时之间也说不了。大
略而言,文四叔他们知道福康安很得当今皇帝乾隆的宠爱,因
此上将他捉了去,胁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应不害红
花会散在各省的好汉朋友,这才放了他出来。”
胡斐一拍大腿,说道:“福康安自然以为是奇耻大辱。他
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门人,想是要和文四爷他们再决
雌雄了?”袁紫衣道:“对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
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们要上北京来,是以先行招集
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个大苦头之后,才知他
手下兵马虽多,却不足以与武林豪杰为敌。”胡斐鼓掌笑道:
“你夺了这九家半掌门,原来是要先杀他一个下马威。”
袁紫衣道:“我师父和文四叔他们交情很深。但小妹这次
回到中原,却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广东佛山,要瞧瞧
凤老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也是机缘巧合,不但救了他的
性命,还探听到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讯息。我有事未了,不
能赶去回疆报讯,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见笑,一路从南到北,胡
闹到了北京,也好让福康安知晓,他的什么劳什子掌门人大
会,未必能管什么事。”
胡斐心念一动:“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这
位姑娘不服气,以致一路上尽是跟我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
眼,说道:“还有,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那个姓胡的少年,
未必真有什么本事。”
袁紫衣格格而笑,说道:“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我也
没能占了你的上风。胡大哥,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你猜我
要跟他说什么话?”胡斐摇头:“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
“我说:‘赵三叔,你的小义弟名不虚传,果然是一位英雄好
汉!’”
胡斐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竟
会当面称赞起自己来,不由得满脸通红,大是发窘,心中却
甚感甜美舒畅。从广东直到北京,风尘行旅,间关千里,他
脑海之中无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这位又美丽
动人又刁钻古怪的姑娘,七分欢喜之中,不免带着两分困惑,
一分着恼。今夜一夕长谈,嫌隙尽去,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
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这时窗外雨声已细,一枝蜡烛也渐渐点到了尽头。胡斐
又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袁姑娘,你说有事未了,不知有用
得着我的地方吗?”袁紫衣摇头道:“多谢了,我想不用请你
帮忙。”她见胡斐脸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
了,自当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过四天,便是
掌门人大会之期,咱三个到会中去扰他一个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