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
程灵素道:“大哥,这盗魁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
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道:“不错,这盗魁很有
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
是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
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愿亲口说出。
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马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
那盗魁去。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胡斐的
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
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
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
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
盗魁说话,为什么不是发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
连你也要脸红?”
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无佐证,现下还不便
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
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心中很是高兴,微笑道:
“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
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识马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
拖鼻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到这里,抬
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般红,轻轻说道:“该不该
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
这时他身后那大盗突然一声低哼,显是穴道被点后酸痛
难当。胡斐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
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
请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
那大盗浓眉巨眼,身材魁梧,对胡斐怒目而视,大声道:
“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要杀要剐,便可动手,多说些什么?”
胡斐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跟尊驾从
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着
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点明?”那大盗厉声道:
“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得出
我半句口供。”
程灵素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
么?原来是汪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
“黄毛小丫头,你懂得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
他鹰爪雁行门的前辈武师,跟小妹颇有点交情。周铁鹪、曾
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难为他。”说着向胡斐眨
了眨眼睛。
汪铁鹗大是奇怪,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语
气登时变了。程灵素道:“怎么不识?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
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为惭愧。
原来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门中大弟
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
父说起过,知道他门中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
“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
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没学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
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鹗脑筋不怎
么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
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
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小,
若在盗群之中,必是领头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
个盗首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
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些小事,
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
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伙盗党竟是从北
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
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
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江铁鹗道:“那还用说?差
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灵素道:
“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
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伙,
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
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
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是黑道上的朋
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
她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
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
再行留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
胡斐打开石室的木门,说道:“得罪莫怪,后会有期。”汪
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
角,连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
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推,将他推
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着并不举步,回头一望,
却见木门已然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
怕胡斐在自己背后发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见石室中始
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
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
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这
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
未必看重他。他们真要对马姑娘有什么留难,也不会顾惜这
个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窗孔
中望见马春花缓步而回,群盗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
行,任她独自回进石屋。
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马春花道:
“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
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也不便再
问。
隔了半晌,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
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脱险境,我
怎能舍你而去?”马春花道:“我在这里没有危险,他们不敢
对我怎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
身留在这里,怎能安心?”
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
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顾发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
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胡
斐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
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
“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僵持下
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
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
聪明。我疑心这伙人都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此对马姑娘
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
马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
道怎么办了。”
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只是口唇轻轻而动,马春
花坐在屋角,不会听到。
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首连声
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
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
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
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
丈远。那人头发散乱,脚步踉跄,显已筋疲力尽。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
着打开木门,待要赶出去接应,但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
旁绕了上来,拦住徐铮的去路。林中盗众也一拥而出。
胡斐若是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程灵素和马春
花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瞧着徐铮给群盗围住。胡斐纵声叫
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中
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故的高徒,
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头。”胡斐听这声音好熟,凝目一望,
失声叫道:“是商宝震!”
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
净面皮,确是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
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和马姑娘才算是一对儿,
无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说甚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
竟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马
春花“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在说些什么。
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
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
胡斐道:“好!”
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
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不
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得商宝震大声道:“徐爷,商某
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
空手,这么着你总不吃亏了吧?”说着提刀一掷,竟把手中单
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
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来,为的
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震高
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
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谁不得相助。”
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马姑娘听了。
他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
的心。”胡斐叹了一口气。程灵素道:“大哥,你说马姑娘盼
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是丈
夫,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
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
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徐铮见商宝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
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
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年在商家堡
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着八卦门中的师
伯师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
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
宝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
胡斐皱眉道:“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灵素道:“你
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但
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马春花甚是不满,
说道:“马姑娘决无危险,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领你这个情。
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震掌力逼住了,砍
出去时东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
“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
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
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
走吧!”马春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
哪里去?”胡斐昂然道:“马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
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
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
着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
“好八卦掌!”
马春花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胡斐恨恨的道:
“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
安慰道:“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管。”胡斐道:
“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他成亲?”程灵素道:“那定是
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
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
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