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
……”胡斐道:“好,我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
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器点穴,
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
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当下甚是振
奋,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走进
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
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
胡斐道:“我来挑!”将扁担接了过来,一放上肩头,几
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
极轻,挑来颇不方便,只见锺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
“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
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得
出了。我那锺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
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
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锺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愁锺氏
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
知道他处处小心,反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
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儿,
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
平无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
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
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
我到现在还是摸不着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
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
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花叫
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
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
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
来只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
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
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
药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
王了。”于是问道:“灵姑娘,你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
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医治之请,
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
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
药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适才我和锺二哥去药王庄,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
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
明白。”
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
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
“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们所以不
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
意料之外,“啊”了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
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
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
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
才克得它住。”
胡斐听了,心中钦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
许多学问,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
当下说到在洞庭湖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
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
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
么毒,她说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说
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无是处。”于是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
一路向东。
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林。程灵素低声
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
竹箩放在那株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
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大树八九丈处的
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
草,钻进了草丛之中。
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
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
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偶
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
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
两人静静的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东想西想,只
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实在大是诡异,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遇
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
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
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
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
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
火光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
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灯下瞧得明
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
跛的。她身后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
的一把尖刀。
胡斐想起锺兆文的说话,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锺二哥
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
个又驼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
眼向程灵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见她的脸色,但见她一对
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
斐登时起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
着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见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
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女,那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
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
江湖上最厉害的巨寇大贼环攻,也是无所畏惧,但这时却不
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乱跳,自觉武功有时而穷,对付这种人,武
功未必便能管用。
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
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
约前来,便请露面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
只把他吓了一跳。那大汉说了两遍,无人答话,胡斐心想:
“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哪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这
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
夫妇迫得无礼了。”
胡斐暗暗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
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给一个软钉子你
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草来,伸到灯笼中去点
燃了,立时发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瀰漫,烟
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
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
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
关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那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
喷嚏。
胡斐大吃一惊:“怎么竹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点也没
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物
医药之道虽然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着
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
论。他心中大是惊奇,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
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
上采药的那个老者。
这时他衣衫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狈,已没半点
日间所见的儒雅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怒声喝道:“好啊,
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
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
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
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
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
算我栽了。”
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
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啊。”那老者
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
么毒手?”那驼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
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吧。“说着掉头便
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
们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
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想走又不肯走,说道:“大师兄,咱
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
还是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
甚是诚恳。
那老者问道:“薛师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
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不用假
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声道:
“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
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见于颜
色。
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
那女子道:“好,慕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
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啊。是你们把
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
突然飞起一腿,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
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
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
缩手,跟着一掌发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
中指一弹,发出了一枚暗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
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
胡斐暗自寒心:“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
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笺,自是怕笺
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
两行大字,胡斐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
“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
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
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
那老者“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了?”那老者冷冷地
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
驼背女子冷笑了一声,显是不相信他的说话。那老者道:“信
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
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
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海棠之
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稳么?
当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
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外有一个高手从
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
高手是谁呢?
他不自禁地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双朗
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