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农微微一笑。田归农报以一笑,继续说道:“镖行这位姑娘
借衣服给她,这一番情分不能不报,咱们给马姑娘留五万两。
还有,这里三位侍卫大人在此,常言道见者有份,每人分一
万两。余下二万,就送给此间主人。你说我这样分法公不公
道?”阎基连连鼓掌,大叫:“公道之极,公道之极!我早说
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马行空、徐铮、马春花等听田归农侃侃而谈,旁若无人,
倒似这三十万两银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马行空身受重伤,这
么一气,更是险欲晕去。徐铮眼望师父,只问:“怎么办?怎
么办?”马春花怒道:“什么怎么办?”弯腰拾起地下的单刀,
叫道:“姓田的,你当我们是死人还是活人?”说着扬起单刀,
径往田归农扑去。
田归农笑道:“你别逼我动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
妇啐了一口,笑骂:“贫嘴!”但似对他的轻薄口吻甚为喜爱。
马春花听他言语无礼,更是恼怒,上步一刀,拦腰横砍。田
归农笑道:“唉哟,不好,我娘子可不许我跟女人打架。”手
指在她刀背上一击,马春花拿捏不住,脱手撤刀。田归农手
法快极,右手抢过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举起刀来,作
势要往她头颈中砍下,口中却叹道:“似这般如花如月貌,怎
叫我不作惜玉怜香人!”
商宝震和徐铮见他戏弄马春花,双双抢出。商宝震右手
一扬,一枝金镖取他左目。徐铮急了,来不及拾取地下兵刃,
飞脚就踢他后心。田归农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
踝,往上一提。徐铮身子倒转,只感腿上一阵剧痛,失声大
叫,原来那枝金镖打进了他右腿。田归农挥手一抖,徐铮的
身子犹如一柄扫帚般横扫出去,正撞在马春花腿上,两人跌
在一起。众人见他戏耍二人,如弄婴儿,哪里还敢上前?
田归农道:“阎兄,你把镖银就照适才我说的那么分了,
套一辆大车给我,我们两口子身有急事,须得冒雨赶路。”阎
基大喜,连声答应。群盗从镖车中取出银鞘,五万两的堆成
一堆,三万两、二万两又各作一堆,分别堆在地下,向众车
夫喝道:“乖乖地赶路。”
北道上有个规矩,绿林豪客劫镖抢银,却不伤害车夫,甚
至脚力酒钱也依常例照给,但若车夫不听嘱咐,自然又作别
论。众车夫见了这等情势,哪敢不依,冒着大雨,将银车一
辆辆推出去。
马行空见银车出去一辆,心里就发一阵疼,只见一辆骡
车赶到庭前,田归农扶着娘子便要上车。只要骡车一行,马
行空就是身败名裂,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颤巍巍地站起
身来,突然纵起,叫道:“我和你拚了!”双手犹如铁钩,猛
往田归农脸上抓去。那美妇甚是害怕,吓得叫了一声。田归
农侧身出掌,击向他肩头。马行空若是未受重伤,这一掌自
然打他不着,但此时全身筋骨不听使唤,眼见掌到,竟然不
能闪避,砰的一声,身子飞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听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这三声冷笑传进厅来,田归农和那美妇登时便如听见了
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纸,身子发颤。田归农
用力一推,将那美妇推入车中,飞身而起,跨上了骡背,双
腿急夹,挥鞭催骡快走。哪知他连连挥鞭,这骡子只跨出两
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众人站在厅口,从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将出去。只见一
个又高又瘦的大汉,左手抱着一个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车的
车辕。那骡子给田归农催得急了,低头弓腰,四蹄一齐发劲,
但大汉拉着车辕,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上一般,动也不动。此
人神力,实足惊人。
那大汉又冷笑了一声。田归农尚自迟疑,车中的美妇却
已跨出车来,向那大汉瞧也不瞧,昂然走进厅去。田归农慢
慢跨下骡背,也跟着进厅。他全身被雨淋得湿透,却似丝毫
不觉,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妇招手叫他过去,坐
在她的身边。
那高瘦大汉大踏步进厅,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
瞧,打开包裹,原来里面是个两岁大的女孩。那大汉怕冷坏
了孩子,抱着她在火边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圆圆的
眼旁却挂着两颗泪珠。
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三人扶着马行空起来,见田归农
对那高瘦大汉如此害怕,都是又惊又喜。马春花道,“爹,你
伤处还好么?这……这人是谁?”马行空道:“他……他是……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人凤……”一句话刚说
完,已痛得晕了过去。
大厅之上,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集在东首,阎基与
群盗集在西首,三名侍卫与商宝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
都瞧着苗人凤、田归农与美妇三人。
苗人凤凝视怀中的幼女,脸上爱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
柔情,众人若不是适才见到他一手抓住大车,连健骡也无法
拉动的惊人神力,真难相信此人身负绝世武功。
那美妇神态自若,呆呆望着火堆,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
只有极细心之人,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颤动,显得心里甚是不
安。
田归农脸如白纸,看着院子中的大雨。
三个人的目光瞧着三处,谁也不瞧谁一眼,各自安安静
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但三人心中,却如波涛汹涌,有大欢
喜,有大哀愁,有大愤怒,也有大恐惧。
第二章 宝刀和柔情
苗人凤望着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出现了
三年之前的往事。这件事已过了三年,但就像是刚过了三天
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着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一
天,却下的是雪,是漫天鹅毛一般纷纷撒着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
凤骑着一匹高头长腿的黄马,按辔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
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
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
了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
内,只有遇到了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
才是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
苗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千里迢迢地从浙
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祭。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是沉重。
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
夫妇三骑漫游天下,叫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落,
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着舌头“得
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劈拍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
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
蹄急奔。
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车中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
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买宫花儿戴……”下
面的话儿却听不见了。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
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却是极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一蹶。那
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骡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
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
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么去做了赶大车的?”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
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
去,显得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
落脚甚轻。
苗人凤更是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是了
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这脚夫似在追踪那车夫,看来
有什么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着马鞭,不疾不徐的遥遥地跟
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然肩上压着沉重行李,仍是奔跑
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亮,一条汉子挑着一副补
锅的担儿,虚飘飘地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虽
然说不上踏雪无痕,但轻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见。苗人凤
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哪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
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晃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
“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见愁锺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苗
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
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干,车夫、脚夫、补
锅匠都在其内。
苗人凤虽然名满天下,但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
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相识,当下默
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瞧
来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
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店伴引着一位官员、
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着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纷起立。
苗人凤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着酱色缎面狐皮
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别
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极为少有。她身穿一件葱
绿织锦的皮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
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地
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的“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是殷勤。
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不觉留神,一瞧他身
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
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
重大图谋,左右闲着,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
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
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着苗人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
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地瞧个不休。我看
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
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
怒了,叫道:“你请安陪礼也不会么?这么大剌剌地坐着。”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
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
杯吧。”说着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干,
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
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饮地跟女儿说笑起来。话中说的都是到
了北京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谋干
差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着走进一位官
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
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与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
极矣!”说着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
一起坐罢。”那“调侯兄”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
传酒呼菜。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
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
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要
知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实是犯了武林大忌,天
下英雄好汉,哪一个不想将这头衔摘了下来。他一生所历风
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此刻心想:“这几人说
不定是冲着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是难斗。不
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埋伏?”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官场
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
人争的是世上有没有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
“什么削铁如泥,都是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
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
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
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别发你的清秋大梦吧!有宝刀也
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
两把!”众人听着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地从担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