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星河满天,亘古不变的宽广深邃。他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唤道:“术里,你在吧?”
果然,术里那壮硕的身躯从树后转了出来,右臂横胸,恭敬一礼:“将军。”
龙溟交代道:“你守在这里,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语毕,掏出骨哨一吹,唤回龙幽的坐骑,此后,一直静静地凝视着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术里难得用这般迟疑的语气,龙溟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他,只听他说道:“里面的姑娘如果醒来……”
龙溟皱了皱眉:“我点了她的睡穴,天亮之前不会醒。”
“可是……”术里欲言又止。可毕竟跟了自己很多年,龙溟自然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仿佛有一甲子那么长,又仿佛只有一瞬,龙溟忽然开口了,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若她醒了,而我还没来,”他停了停,一字一顿地吐出四字:“格杀勿论。”
“是。”术里点头应允,毫无迟疑,只是那四个字里隐藏的情绪,却是他不能解读的,再抬头时,龙溟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正文 章二十三 鱼与熊掌(1)
折剑山庄的主人客人再度因为欧阳倩齐聚在西院的庭中,此时的气氛,又是压抑得可怕。
姜承早就暗下了决心,无论那个胆敢对二小姐下毒手的家伙是多么可怕的对手,他都一定要手刃仇人,不死不休。可当听到欧阳倩说出的那个名字,他却又一下子变得茫然无措。对他来说,萧长风毕竟是他自懂事以来一直敬如兄长的大师兄。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皇甫卓皱眉道。
“我倒觉得欧阳小姐所言非虚。”夏侯瑾轩虽然早有预料,可事实当真如此,还是让他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眼见不一定为实。”皇甫卓辩解道,“说不定是什么人刻意陷害。”
夏侯瑾轩叹了口气,随即将暮菖兰的发现和盘托出。
皇甫卓不由得沉默了,良久才道:“是非曲直,终究还需与萧师兄当面对质,弄个清楚才是。”
此言一出,瑕也顾不得拂了谁的面子,叉腰说道:“人证都有两个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萧长风就是凶手!”
“可大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姜承百思不得其解,世上哪有人能忍心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下手?
暮菖兰冷笑一声:“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得到,这有什么稀奇?姜小哥你还是太厚道了。”
夏侯瑾轩看着正从欧阳倩房中出来的欧阳英夫妇,说道:“还是听欧阳师伯定夺吧。”
欧阳英面容沉肃,大步向众人走来:“承儿,”他开口唤道,“你去萧家请大师兄过来问话。”
姜承一凛,拱手称是。
欧阳英随即看向夏侯瑾轩与皇甫卓:“二位贤侄,可否劳烦你们陪承儿一道?”
夏侯皇甫两人对视一眼,先后应是,知道欧阳英既然这么开口,心中想是已信了九成。
然而当三人赶到萧家别院,却扑了个空,下人说萧长风已去了剑阁守关。
三人一番商议,决定派人回禀欧阳英,他们则直接去剑阁请人。
此时的萧长风正摆宴大肆庆祝着欧阳倩的痊愈,不惜花下血本,连打杂的小厮都得到了厚厚的赏赐,上上下下好酒好肉、普天同庆,知道真相的人看了,想必会啼笑皆非吧?
再看萧长风,无论走到哪里,都仿佛从心底里高兴的样子,姿态做的不能再足,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高超的演技。只是,此时还没有多少人能洞悉他的用意。
只有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到了无人之处,他才敢放任微微颤抖的手指,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正在走着一步多么危险的棋。
剑门关巍峨险峻,城楼一面是陡峭的悬崖和崎岖狭窄的山道,一面是依山而建、被城墙牢牢圈住的小小城池——就像是他的两个选项。
城池的那一端,主干道上响起了一阵骚动。远远的,三人三骑穿过人头攒动的街道、窃窃私语的人群,向着城楼艰难行进。
“萧少侠,他们来了。”说话人是一个杏眼桃腮的娇俏姑娘,梳着双丫髻,做丫鬟装扮,但嘴角的嘲讽、眼中的世故,都不是普通丫鬟能有的。她是枯木的手下玄火,名义上是来帮忙的。
萧长风没有接话,他的目光只放在姜承身上,思绪渐渐飘远。
他在萧家并不是最得天独厚的孩子,本不受重视。但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用从师父那里学到的剑术击败比自己年长许多的族兄时,在兄弟们眼中见到的崇拜与畏惧,以及叔伯们的嘉许。从那时起他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在萧家,他有折剑做后盾;在折剑,他有萧家做后盾,到哪里都是风生水起。可他心里明白,哪边都不是自己的。他就这样隐藏着小小的自卑,风光了一年又一年。
所以一开始,他是喜爱这个师弟的,因为他比他更惨,更没权没势,他每每都能从这个师弟身上找到安慰。
可不知何时,他身后的那个影子,竟已变得比他还要耀眼、还要强大。
哼,只知道拼命练武、诚善待人的傻小子能做什么?姜承也罢,欧阳英也罢,他自诩比他们都更适合当折剑山庄的主人,比他们都更能将折剑山庄带上一个新的高峰。
萧长风一声长叹,是你们,是你们不给我这个机会啊! “走吧,”他说道,“去迎接我的四师弟。”
正文 章二十三 鱼与熊掌(2)
当龙溟面无表情地走入大帐,龙幽与镜丞双双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一副等着听训的样子。
龙溟扫了他们一眼,径直走到毡榻上坐下,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扶手,一句话也不说。
这比严厉的训斥更令人紧张害怕,龙幽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度的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已不知道偷瞟了几眼,可兄长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却能把不怒而威四个字发挥到极致。
龙幽终于忍不住了,单膝一跪:“哥,我错了,你罚我吧。”
镜丞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七尺大汉竟有些簌簌发抖。他跟着龙溟很多年,非常清楚自己这位主子一旦板起脸来,就是他要树立威严的时候,而这,通常代表着要见血光。
龙溟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终于开口了:“你们做好准备,今夜拔营南下。”
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没有砸到头上,两人都是一呆。
龙溟懒洋洋地解释道:“已经有人去给折剑山庄通风报信,咱们的行动已是暴露无疑。”
龙幽一惊:“那,咱们赶紧派人去追……”
龙溟淡淡扫他一眼:“你知道他会走哪条小道吗?”这种情况除了笨蛋,谁还会走官道?而巴蜀多山,谁能说清谢沧行到底钻进了哪一座?
龙幽登时哑口无言,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熟悉的草原。
“以那个人的身手,即便追上了,也奈何不得了他吧。”龙溟不无感叹,随即正色说道,“我们此行必须出其不意,如今兵力不足,更是如此。只好提前行动了,若能赶在欧阳英准备好之前出击,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龙幽偷觑了一眼龙溟的脸色,大着胆子反驳道,“若铁鹞骑如期赶到,但萧长风却不愿跟咱们里应外合,或者没能成功控制住剑阁,到时咱们攻也不是、退也不是,岂不是骑虎难下?”
龙溟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却也是一闪而逝:“行军打仗总要冒一些风险。更何况我们既已答应要去,就不可失信于人。否则以后谁还敢归顺?”
龙幽想了想,道:“要不,咱们还是留些人手保证退路吧。”
“正是。”龙溟点点头,正要部署,忽然想起镜丞曾对他说过的话,临时又改了口,“你来安排吧。”
龙幽立即应是,又抬头觑了眼龙溟,指了指帐外:“那我是不是……”
龙溟就像是没听懂他的暗示,眼前两人一直跪在地上,他也像没看见似的,丝毫没有让他们起身的意思,不冷不热地问道:“那几个人呢?”
镜丞心中一凛,知道硬仗这才开始,连忙答道:“都押解回来了。”
“他们不知道我们此次乃是秘密行军吗?”龙溟又问。
“知道。”镜丞解释道,“他们并非擅自出营,乃是有侦查任务……”未竟的话语被龙溟骤然严厉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镜丞不禁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侦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张旗鼓了,我怎么不知道?”龙溟冷冷一哂,突然喝道,“说!你怎么给他们下的令!”
镜丞的身板立刻挺得笔直,大声回答:“‘你们去附近探探,千万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
“好,很好。你可以起来了。”龙溟云淡风轻地说道,“那几个人,一律军法处置。”
镜丞起身的动作一僵:“可将军,他们当中……”
“我不管他们是谁。”龙溟打断他,“不想死这么窝囊,就别做不该做的事!”
龙幽心底一寒,茫然问道:“军……军法处置不会是指……”
龙溟冷笑道:“铁鹞骑的军规只有一条,你不会连一条都记不住吧?”
龙幽连忙摆手:“不是的,我是说,一律处死是不是太严了?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龙溟眯起眼睛看向他,喃喃念道:“一律么,确有些不妥。”
龙幽松了口气,真准备再接再厉,就听龙溟说道:“领头的再加一个财产充公,家眷罚没为奴。”
龙幽一呆,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也太过了,亲眷总是无辜的呀!”边说边转向镜丞寻求支持。
然而镜丞却是身板一挺,斩钉截铁地答道:“属下听令!铁鹞骑军法,令行禁止,违者斩!”
龙溟朝他点点头:“不错,铁鹞骑不需要不听话的骄兵,更不需要自恃功高的悍将。阿幽,你不是想当大将军吗?记住这一点——慈不掌兵。”
闻言,龙幽彻底怔住
正文 章二十三 鱼与熊掌(3)
龙溟看着龙幽那有些茫然、有些挣扎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伸手一指身边坐席,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也起来说话。”
待他们双双落座,龙溟又问:“今天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吧?”那语气仍是不咸不淡的。
龙幽移开了视线,不说话。镜丞刚沾到坐席又立刻站了起来,左右看看,也低头不语。
龙溟知道他们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放心吧,我一律既往不咎。”
龙幽这才嗫嚅着开口:“是有过几次。可一经发现,我都严厉处罚过……”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恐怕他的严厉,在龙溟眼里都根本算不得什么。
虽然早已料到,龙溟火气还是有了上涌的趋势:“我说过无数次,关中很重要,不容有失,手脚都要放干净点,免得到头来像关东似的四处收拾烂摊子。都当作耳边风了吗?”
镜丞迟疑半晌,底气不足地说道:“启禀将军,自将军走后,关东几次告急,咱们便与关东常有往来调动……这个,同样是流血流汗,看见人家那么逍遥,弟兄们心里总有些不平衡。”
龙溟一怔,霎时明白过来。出征之前他与父王、舅舅拟定的目标,就是关中的土地人民,与关东的财富。为了不让修罗与罗刹两部心生不满,还专门把最富庶的河洛之地让给他们。
这个战略在对敌上并无问题,但却忽略了自己人的人心——一碗水若不端平,总是会出乱子的。想不到欧阳英的困境,此刻也摆在了他的面前。
其实他给三军的赏赐也不可谓不丰厚,但别人给的,总不及自己抢的来的刺激有味。再加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检却难,这伙人从关东的花花世界逛回一圈,尝过了为所欲为的日子,哪还收得回心来?
思及此,龙溟不禁眉头紧蹙,长长叹气:“阿幽,你知道此次联军南下,我最怕的是什么吗?”不等回答,他便说出了答案,“不是汉人的抵抗,也不是修罗、罗刹的反水,而是军纪废弛、利令智昏。南朝的富庶繁华,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起身走至桌案前,上面摊着一张羊皮绘制的地图,上面的线条仍十分粗糙,只能大致看出个轮廓。他的目光从巴蜀渐渐往上移到了关中,估摸着长安的位置,轻轻一点:“现在没你们看着,情况只怕更糟。关中自古藏龙卧虎,且民风彪悍,可不要出乱子才好。”
龙幽与镜丞对视一眼,齐齐垂下了头。
龙幽沉声说道:“哥,对不起,我没有把兵带好。”他这次是真的在反省了。
龙溟欣慰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怪你。人心如此,换了我结果也是一样。现在开始挽救,犹未晚也。”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也许,我是该回长安看一看了。去吧,整军出击就看你的了。”
龙幽不假思索地点头,随即又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哥,你不跟我们一起?”
龙溟没好气地道:“我现在怎么走?我走了,谁来扮演‘上官公子’?”想起这桩**烦,他就烦躁莫名,竟不自觉地踱起步来。
龙幽惊得目瞪口呆,自打有记忆以来,他的兄长似乎一直都是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岿然不动地端立眼前,无论何时都从容得不得了,何尝有过这般情态?傻傻问道:“哥,你是顾虑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