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胖子手里拿过领奖单,盖了个半红半不红的印子,说:〃走走走,我代小谢替你们上商店去提货……〃
人散去后,谢平哭了。无声的。没出息的。但又是怎么也制不住的。咸的。苦的。涩的。委屈的。愤慨的。滚烫的。冰凉的。他把嘴唇咬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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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桑那高地的太阳(36)
接待办公室所有的伙伴都来了。他们都听见也都看见了。这时都默不做声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屋来惊动他,也不想去惊动他。
他收拾东西……名册、收据、批条、提货单、账本、橡皮戳、钥匙串……去找主任。他决计不在这儿干了。伙伴们没一个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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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秦嘉在林带里站着,低着头,苍白着脸。她也一定都看见了,听见了。她为什么独自站在林带里呢?不管她。今天谁也别想来拦我。他决定快步从秦嘉身边走过去。
〃谢平。〃秦嘉在叫他。
他只当没听见。
〃谢平!〃秦嘉叫了第二声。
他只得站住了。
〃谢平……〃秦嘉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他看见她哭。他走过去。她身后是块砖砌水泥面的照壁,红漆底子上录着毛主席手书体的〃保卫祖国,建设祖国〃八个黄字。谢平以为秦嘉跟他说刚才的事呢。憋了半天,秦嘉告诉谢平,齐景芳出事了。她被黄之源搞了,怀娃娃了……
那天,黄之源来签换工合同。场长狄福才亲自派车,去南山接他。车开到招待所,按了几下喇叭,慢慢拐到西小院月洞门前,齐景芳已经在套间门外的台阶上等候着了。屋子自然是先已收拾妥了的,烧得暖暖和和。黄之源说,他不喜欢招待所那些壶盖、杯盖上用红漆注上〃羊马西招〃字样的茶具,完全破坏了〃宾至如归〃的气氛。他对齐景芳说,你拿你的茶缸给我沏茶吧,亲切些。齐景芳拿来个白搪瓷茶缸……不过不是她自己用的那一个。她到商店另买了个一模一样的,把自己用的那个,藏箱子里了。她还是遵循大姐的训诫:不能轻易让男人使用自己的东西。那天在老苜蓿地头试探过谢平之后,她隐隐的失望过。她深感谢平跟自己,和跟秦嘉、跟他那些团校的同学、别的青年班班长态度不一样。他跟他们是平等的,推心置腹的,他肯求助他们。对她呢?就没那种平等和求助。虽然也有〃推心置腹〃,也有〃顺从迁就〃,但那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是在对付一个〃小娃娃〃。她要跟他〃平起平坐〃。她要他像对秦嘉、对他的那些团校同学那样对待自己,另外再加上……别人从他心里得不到的那一种〃好〃。她要让他吃一惊,就像头八个月里,已经做到的那样,叫谢平瞪大眼珠说:〃小得子,你真行啊!〃以后她要说他一辈子:瞧你那天在地里怎么教训的我!当然,做到这一条,她需要有人帮助她。而暂时的,又不希望这种〃帮助〃来自谢平,她还要故意冷淡他一段。她接近黄之源。有人对她的这种接近有议论。她不怕。心里没亏怕什么鬼敲门?黄之源带她到林场,她还主动找到黄之源家去,见他老婆,跟她说:〃孙姐,你们收我这个小妹妹,不会亏了你们。以后我真调到林场来了,我还能替你们照顾照顾小宝宝呢!〃当然,她想的,是林场再保送她去上专门学校。而黄之源也确实许诺过,并在给她使劲儿,办这方面的手续。
没想到会出那样的事。没想到黄之源是个畜生!那天晚上,合同签了字,狄场长在家里弄了几碗几碟的,又叫上老严和管工副业的邢副场长陪黄之源喝了二斤。黄之源回到招待所,都快十一点了。他心里燥热,在沙发上坐了老半天,也安定不下来,便到门外雪地里站了会子。今晚,西小院里只住了他独杆儿一根。三个套间。砖砌的花坛。修长的树影和没有星光的天空。这一刻,他觉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假如他想让场宣传队那两个唱河南梆子的〃女盲流〃带上胡弦、的笃板,来给他清唱两段,他相信,场里会立马派人去传的。但他这会儿要的不是这个。不是。他回到屋里,几次伸手到电话机上,都没下得了决心。她在值班。叫她吗?来坐一会儿。稍坐会儿。吃点糖。这院子多静。院墙多高。如果她睡了,就算了。他要通了电话。本该先问一声睡下了没有,但一听到她清脆、温和的声音,那点酒热兜底往上翻,涌得他站立不稳,只想着要她马上来,开口便说让她马上送两瓶热水来。让她马上来。马上来……她提着暖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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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桑那高地的太阳(37)
进了黄之源屋,他脱了衣服像是要睡觉了,只穿着套单薄的棉毛衫裤,裹起件军皮大衣。她一窘,本想放下暖瓶就走。黄之源指指放在床沿上的一套新买的女式长袖长裤内衣,对她说:〃这是你孙姐让我带给你的。你试试,合适不合适。〃因为是内衣,齐景芳只拿起来在身上比试了一下,就放下了,说道:〃怎么好意思要孙姐掏钱……〃这套内衣,实际上是黄之源给老婆买的,今晚拿来做借口而已。黄之源说:〃你穿穿试试。要不合适,好明天带回去让孙姐找代销店的人换去。〃说着顺手把门的暗锁撞上了。而窗帘是早就拉满了的。齐景芳自然不肯在他屋里试内衣。撞暗锁的声音她也是听到的。她心慌。她看得出黄之源今天晚上看她的目光有些发直,眼底深处在燃着一种不好让人捉摸得透的固执的贪婪的东西。这目光,她从场部有些男人眼里经受到过。有时那些个赶马车的也这么看过她。但那只是狠狠地热辣辣地一瞥。而他,却是久久地、肆意地、似乎在透过衣服摸什么。〃上次我到你们家去,也没给孙姐带什么东西。这不好意思的……〃她去拧门上的暗锁,肩头却被黄之源搂住。她的血一下冲头上涌来,恨不得迸裂开。她扭了下肩头,甩掉那只手。她要扭过头来责问他,但却看见他略有些惶惑地站在灯下,她又把话咽了下去。这时她本来是可以走得掉的,如果他再来强横的,她也是推得开他的。他没来横的……他喘着气,很快平静下来,说:〃小得子,这一向为你调转的事,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力气啦……你说你是上海知青,可这儿的材料上说你不是……〃
〃怎么不是?〃齐景芳脸涨红了。她一直告诉黄之源,她是上海人。她不想让他知道她老家的那段事。而且,那时,他无非是个〃住店〃的客,随口说说也无妨。
〃你不是。〃黄之源拉过了她手,〃我得费许多口舌和手脚,在我们人事科管档案的同志那里,把材料改过来,把你依然说成是上海知青。现在优先照顾他们。这样,事情好办多了。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说真话?〃
齐景芳心慌。她为自己的露怯心慌、愧疚。
〃谈谈,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他把她带到沙发边,几乎是半拽半拉。
〃没有……〃
〃说吧。不管你瞒了我什么,我还是要帮你的忙……我喜欢有你这么个小妹妹……〃他贴近她,喘着粗气。她躲开,向后退去,却靠到了沙发靠背上。他不断地说着那些颠三倒四却又叫人心软的话,一只大手从她被解开了头两粒扣子的上衣衣襟里探了进来……他不断地喘着滚烫的热气,逼问她,〃说吧,还有什么瞒着我……说吧……说呀……〃
她害怕。她惊慌。她羞愧。她挣扎。她怨恨。到这时,她还不知道最终竟会出那份丢人的事。姐姐没跟她说到这一步啊!她不懂。真不懂……
看见谢平和秦嘉一起走进值班室,齐景芳知道秦嘉已经把这件事告诉谢平了,心里便轰地一炸。她一句话没说,就带他们出了值班室。她不知道该把他们往哪儿带,可又不能傻呆在院子里。她向前走去。她听见谢平喘得粗重。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把他俩带到西小院来的,为什么还要到这该死的院子里来。直到谢平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钥匙,绷着脸喊道:〃你还忘不了这房间!〃她才发觉她又站在黄之源常住的那个套间台阶上。她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忙缩回手,倒退两步,差一点从台阶上摔下来。秦嘉赶紧搀住她,瞪谢平一眼。齐景芳偎到秦嘉怀里哭。谢平拿齐景芳的钥匙串,另去开了个房间。进了屋,齐景芳不肯坐,也不肯离开秦嘉,只把背对着谢平,哭个不止。秦嘉红着眼圈,只好对谢平说:〃你先走吧。忙你的去……〃
到晚饭边,秦嘉来了。谢平忙顶上小办公室门,急问道:〃齐景芳呢?〃
〃让协理员叫去了。〃秦嘉答道。长时间的心神紧张,使她显得疲乏、困顿。
〃协理员?你报告他了?〃
〃跟小齐一屋的那两个小丫头,早看出苗头了,报告了协理员。〃
〃她们懂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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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桑那高地的太阳(38)
〃小金懂。又看到小齐这些日子半夜里老偷着哭。上午翻她床铺头,翻出好几包安眠药,吓坏了。先跑我那儿,又报告了协理员。〃
谢平忍了半天,结结巴巴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确实是……黄之源那杂种干的?〃
秦嘉向窗户拧过头去,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看见齐景芳从协理员办公室走出来,靠在廊柱上歇了一会儿。协理员叫小金把她送回宿舍。后来政法股的人找齐景芳谈过两次,带她到卫生队做了妇科检查,取了证。政法股的人还找了些别的人,了解齐景芳和黄之源的关系。据说还打听了她和谢平的关系。最后找谢平谈。谢平火了:〃我和齐景芳有什么关系?你们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政法股的人说:〃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没其他意思。〃谢平说:〃你们干吗不去找鸡场的老汉了解他和小齐的关系?〃他什么也没跟他们说。他确实也没得可说的。他甚至懊恼自己竟然什么也没得可说的。他明明看出黄之源亲近齐景芳。他〃嫉妒〃过黄之源,但他没提醒她。他反而生气了,有一段时间也躲着齐景芳……甚至瞧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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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法股的人在谈话时,跟所有有关人员都交代过,不要向外传这件事。但没过两天,场部几乎没一个人不知道〃小得子〃齐景芳让人把肚子搞大了。园林队的一些老婆娘去南菜窖翻菜,扛着抬把,拿着菜刀,游游逛逛,三五成群,还特地弯到招待所来认认这个〃上海丫头〃中最俊俏的姑娘。
卫生队给齐景芳做了刮宫手术后的第二天,黄之源来了。他去福海县林业局办了事,回林场,路过羊马河,顺便看看在这儿施工的林场工人,也看看小得子。他还不知道小得子怀孕了,更不知道事儿发了。那天,干完那事,他看见齐景芳只是痛哭,便有些作慌。想安慰她两句。齐景芳推开他,掩上衣襟,跑了。第二天清早,他在水房边等过她,又去宿舍找过她,想做些解释,但都没找见她。后来他给她写过两封信,寄过一回钱,托人又给她捎来一大包白木耳,但都没得到小得子的回音。他的心安不下来。他无论如何要跟她彻彻底底谈一次,解释一次,取得她充分的理解……如果还能取得谅解,那当然更理想。
场机关的人得知黄之源来了,一下午没干正事,都聚在窗户前,伸长了脖子,等好戏看。他们看到政法股股长亲自去招待所了。又看到邢副场长去了一趟。跟着,政法股股长在政委和场长家各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黄之源一直在自己屋里待着,连晚饭也没出来吃。接着就传出消息,场部要修理连等天黑透后,把正在大修的那辆吉普车开出来,连夜送黄之源回林场。
这时,谢平屋里聚着不少上海青年,包括从修理连来报信儿的两个小子。他们商量着,不能轻易放过黄之源,要派人找主任、找政法股长去问问此事。
有人敲门。剥啄剥啄。
计镇华拽开门一看,竟是齐景芳。她真瘦了,脸上瘦剩一对深的眼窝和一点青白青白的鼻尖。她没穿大衣,只裹着一条铁锈红的加长围巾,从后脑勺上包下来,捂去半边脸、半张嘴,在胸前交叉起,再用白生生的手索索地扽住,在门框边瑟瑟地哆嗦。秦嘉忙搂过她到火墙跟前。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地涨红了。大家觉得她要哭的,却没哭。她低下头,吭吭巴巴说了这么一句:〃我……要跟谢平说个事儿……〃大家奇怪透了。她这会儿来找谢平干吗?谢平一下子脸也烘烘地烧热起来。
待大伙走后,谢平给她端了个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