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是一件光荣的事,而且,谁家猪养得多,谁家获得政府奖励的钱也就越多。 因此,街上人养猪,就显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有羞耻感。有趣的是,1965年,由于贯彻了“三就”(就地收 购,就地宰杀,就地供应)方针,芙蓉街上的屠工由十多人陡然增至四十来人。大家开玩笑说:“杀猪的人 这么多,街上的人家不养猪不行呀,否则,杀猪人吃什么呀!”
我家开小百货店,也养过猪。不过,我家养猪,主要是我妈眼红,她见一街两行各户人家都养了猪,觉 得自己不养会吃亏。当然,我家养猪,粪便是贡献给人家的,因为我家做生意,手头忙,没有时间去盯猪的 屁股。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街上很多人家养猪,而街上猪粪多多,因此,捡粪专业户也应运而生。这些捡粪专 业户都是街上最穷的人家,且都是主妇,她们一天到晚盯着猪屁股,满街不停地跑。有时,为争夺几个粪疙 瘩,她们竟吵起架来,甚至还扭打成一团。后来,这些专业户索性实行了“街段包干制”,规定:街上这一 段的猪粪,归我所有,你不能抢;而街上那一段的猪粪,归你所有,我也无权插手。
因为这些专业户是街上最穷的人家,大多数连猪都养不起,所以,他们在街上公开掠夺猪粪,作为猪的 主人,一般是忍气吞声、自认倒霉的。
说来说去,芙蓉街所以成为牛粪街、猪粪街,个中自有缘由,自有道理。就是说,芙蓉街并不“芙蓉” ,粪这粪那的,那不是芙蓉和芙蓉街上人的错,那是时代献给芙蓉的一份特殊礼物。实际上,在那个牛粪、 猪粪处处吃香的年代,人们如何评论芙蓉街,芙蓉街上的人是并不十分在意的,因为他们所关心的,并不是 什么名誉,什么体面,而更多的是生活,是如何养家,如何吃饱肚子过日子。
芙蓉街(2)
2004年2月8日于乐成
市日脚(1)
芙蓉人把赶集这一天叫“市日”,而把市日的前一天,叫作“市日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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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日怎么会有“脚”呢?这是一种形象的说法,是有所借托的。芙蓉方圆几十公里,在上个世纪七十年 代之前,它没有公路,很多人没有见过汽车、自行车,个别人甚至将“一辆汽车”叫作“一盏汽车”,在他 们的想象中,汽车就跟电灯炮一样,亮闪闪、明晃晃的。所以,那个时候,四邻八地前来芙蓉街赶集的人, 都是靠两只脚走路,这“脚”便显得十分的重要,而“脚步声”则慢慢地演变为一种信号——今天,人们赶 集的脚步声都清晰可辨了,说明明天就是市日了。
赶集的人,绝大部分是当天来回的。来回的路,自然都是石头路,有的还是岭,长得没规没矩。这就苦 了地处偏远山区的人。他们每逢赶集,总是在凌晨时分,鸡才叫了一遍,就匆匆起床摸黑出门,而天全黑了 才回到家,而且或挑或扛,肩上总是压着沉重的担子。他们每赶一趟集,往往来回要走上七八十里路,甚至 更多。他们的脚板,他们的肩头,都硬梆梆的,掐不进去。不过,也有例外。福建、永嘉、海山(玉环)、 太平(温岭)、平阳等邻省、邻县的客人,因苦于路途太遥远,赶集无法当天来回,他们总是提前一天到达 芙蓉街的。他们提前到达芙蓉街,自然要投宿,要吃饭,这就多了一份冤枉开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的 确,谁愿意把自己的血汗钱,白白地扔在路上呢?然而,他们的到来,却乐了芙蓉街上那些开客栈、开饭馆 的人。那天,那些开客栈、开饭馆的人,腿脚最勤快,屋内屋外满地跑,嗓门也响亮,喝七吆八的,个个笑 呵呵,脾气变得出奇的好。同样,外地客人的提前到来,也乐了大家,因为芙蓉街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这些客人操着各种方言,在街上到处转悠,有些老相识的,撑着笑脸,一路打招呼,这门串了串那门,还不 时地坐下来,与主人一起甩扑克、喝酒,个别的,甚至当街高喊某个女人的名字,口中吐出一连串调皮的话 。特别是这天晚上,芙蓉街更是好戏连台,显得相当热闹。
热闹的去处,主要是天后宫、中央街、桥头溪滩和各处客栈。
天后宫除了演戏还是演戏,多半是唱越剧,人很多,戏台前黑压压的几乎是男人,中间如果夹有年轻女 子,就遭殃,台前时不时会掀起人浪,并会爆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嘻笑声和哄闹声。中央街、桥头溪滩主要是 耍把戏,汽灯一片瓦亮,锣声也清脆,看把戏的人自觉地围成圈,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透不出风, 最外层的人,往往脚下还踩着凳子,谁都踮起脚跟,谁都拉长脖子,可圈子里头到底耍些什么玩意,谁都看 不完整,看不明白。客栈是客人过夜、休息的地方,当时社会比较保守,街上没有卖笑、卖艺或卖身的女人 ,所以,赌博成了客人们最大的取乐方式。这些客人不会无缘无故来芙蓉街,他们是前来做生意的,身上或 多或少都带有钱,有的可能带的很多。他们每一个诡秘的微笑和眼神,都让人联想到他们的口袋里塞满了钞 票。芙蓉人牢牢地盯住了这一点,总是主动地热情地跑到客栈里去,千方百计地拉他们下水,好歹赌一把。 但这些客人天生的谨慎,他们赌注下得小而又小,与其说是赌,不如说是玩,并学会耍赖,学会作弊,很少 掉进芙蓉人设下的圈套。但尽管如此,客栈里大呼小叫,乌烟瘴气,还是很有几分看头的。
少时,我对“市日脚”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一方面,我盼望着它早点到来,因为它一到来,街上好看、 好玩的东西就接踵而至,快乐就像小鸟一样在我的头顶飞翔;而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它的到来,特别是冬天 ,它一旦到来,我总会陷入一场深深的烦恼。
我家备有20来条棉被子,专门用于客栈出租,出租费每条每夜2毛,所以,每当“市日脚”来临,我家 的那些被子就得往各处客栈里送。如果20来条被子全部租出去,一夜就可以赚到4块来钱,这是一笔了不起 的收入!那时没有电话,我妈就在各处客栈里来回跑动,拉生意。如果哪处生意谈妥了,她就命令我将被子 送上门去。由于我妈是开小百货店的,人缘好,加上开小百货店的与开客栈的,在生意上多少有些联系,因 此,我家的被子行情就一片看好,就很好出租,20来条被子常常被租用一空,并且,比起人家,我家的被子 总是第一个被租空的。
我家被子被租空,我妈自然很高兴,但这可苦了我。我在接到我妈的送被命令后,总是将家里的被子, 里是里,面是面,先是一条一条地折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接着小心地一条一条地从楼上抱到楼下,然后 穿街走巷,又小心地一条一条地送往各客栈。为让被子有一个好的“租相”,我妈只准我每次送一条,而且 ,她还让我必须记住各条被子的落脚点。更要命的是,有时生意好,被子供不应求,我妈索性卷起自已床上 的被子,将它们也租了出去,而晚上我们则翻出家中的厚重衣服御寒,将就着过夜。将20来条被子一一抱送 出去,明天自然又要一一抱回家,这本来就够烦人了,但更烦人的是,送被子总是在夜里进行的,而这个时 间,恰恰是街上演戏、耍把戏的时间,这是多么的折磨人啊!
为送被子的事,我常常跟我妈过不去。我妈感到委屈,有时在我爸面前告状。我爸在虹桥开小店,很少 来芙蓉。因此,他每回听了我妈的告状,总是严肃地开导我:“我们赚钱不容易,现在应该多用些心思,苦 就苦一点。看戏什么的,急什么,等到我们有了钱,明天还愁看不到?明天,我们可以坐汽车、坐火车、坐 轮船到上海、北京去看呢。”
市日脚(2)
我对我爸的话常常爱听不听的,我爸有时忍无可忍,就抄起家伙打我。但每逢这个时候,我妈却忽然充 当好人,总是护着我,夺下我爸手中的家伙,不让他下手。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妈设下的感情陷阱— —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其中的奥妙,原来,我是得罪不起的,因为给客栈里送被子,家里除了我, 没有其他人可以支使了。我姐固然可以送,但她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夜里是不能随便出门的呀!
值得补充的是,我家的被子尽管又薄又硬,租出去总归是七分干净的,但收回来就不同了,它们又脏又 臭,有时简直惨不忍睹,上面沾满了各种污秽物,并且,它们往往裹带回一大堆跳蚤,而这些跳蚤,在尚未 到达我家之前,就捷足先登而快快乐乐地进入我那温暖的身上了!
这显然是“市日脚”造的孽。不过,我害怕“市日脚”的到来,还有一个原因。
我家开小百货店,主要做针头线脑的生意。生意主要看市日。市日人多,生意很忙,所以,店里有些活 计要提前一天做好准备,而这些准备工作,也恰恰是在夜间进行的。这也就害苦了我。我常常会碰到这样一 种倒霉情况:街上那头锣声打得震天响,观众呐喊声声,我在家里却勾着头忙着干活。这又是何等的折磨人 啊!
我在短篇小说《锡壶》里,曾含泪写下这么一段话:
……吃过晚饭,戏场里“头通”就打响,街上的人走得急。我一声不响,看着妈妈。妈妈摸摸我的头, 把针和线团塞给我,说:“你听话,先卷好五十个线板,别好三十包针再去。”我噘起嘴,嫌太多。妈妈叹 口气,改口道:“算了,你就卷五十个线板吧。”我马上拿起剪刀,从纸板上剪下一个个“工”字,接着抽 出线团的头,急急卷到“工”字上去,口中数到三十,就咬断线,在“工”字的角上撕开一个口,把线头拉 进去。这就算卷好一个线板。往“工”字上卷三十圈,正合三尺,值半分钱,搭上一枚条匀针,明天可以做 一分钱的买卖。我卷得两手发麻,泪水汪汪。妈妈不理我,她收拾好摊子、饭碗,也坐下来,一声不吭,别 起了针。街上的人愈走愈少,到后来,见着一人,也是匆匆跑过去,有的扭过头来喊:“凤兰,还慢板什么 啊,三通都打过了呢!”戏场里三通打过就开戏。妈妈这才站起身,撂起拦身布,把针盒和纸条放进去,塞 牢,说:“英儿,走吧。”我坐着不动。妈妈笑了,过来拉我。我拖着身不走。妈妈急了,坐下来:“你不 走,我也不走了。”她真的要解开那个拦身包。我就山崩地裂地嚎了出来,跳起身,钻出门就疯跑。妈妈忙 在屋里喊:“等等我!等等我!”……
这是一段完全真实的描述。的确,为生意,为多赚几个钱,我和我妈,包括许多命运与我们相似的人, 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快乐,特别是我,那时才十来岁,这种年龄正是充分享受生活快乐的年龄呀!
2004年3月7日于乐成
芙蓉市日(1)
芙蓉市日与虹桥市日、南塘市日、清江市日,是乐清“县东”的四大市日(大荆也有市日;但它独立运行 ;故未列入),其中芙蓉市日、虹桥市日规模宏大,向以“人流物流浩如海”而闻名遐迩,而芙蓉市日“山海 互动”,最具地方特色。这四个市日,加上休整日,五天依次一轮回。芙蓉市日古历每旬二、七举行,据《 芙蓉镇志》记载,它的雏形在清代康熙年间就出现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芙蓉市日规模最大,场面最为热闹。我们不敢说,这个时期就是芙蓉市日的鼎盛 时期,但至少可以这么认为,这个时期在芙蓉市日漫长的发展史上,留下了里程碑式的辉煌。
第一章
芙蓉市日是一个传统的以农副产品交易为中心、以山货与海货交易为特色的综合性市日。它放在芙蓉街 举行。芙蓉街是芙蓉镇上街、下街两个村的统称,彼此以中安溪(该溪于20世纪80年代被填掉,并被改造为 街道)为界。作市主要集中在下街。所以,当地人习惯称下街为芙蓉街。芙蓉街地处乐清湾清江段的上游, 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它地盘狭小,街巷逼仄。作市这一天,芙蓉街往往人满为患,你置身其间,会留下两 个深刻的印象,一是挤死,二是吵死。
你想在街上迈动步子,请高喊:“人!人!”
芙蓉市日给人的第一个强烈印象,就是人气旺。
每逢作市,芙蓉方圆几十公里的乡村,天未亮就骚动起来,狗叫声、人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岭底、雁芙 (湖)、小芙及芙蓉部分偏远村庄的“山里人”,虹桥、清江、清北、南塘、南岳、蒲歧等地的“下垟人” ,还有永嘉、缙云、仙居、黄岩、太平(温岭)等邻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