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我都小心以待,诚心以待,从中学习,丰富自己。这意味着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如果我说我不想匆匆经历每次感受,如果我说要好好体验吸血鬼的强烈感受,你能理解吗?”
“能,”男孩热切地说道,“听起来像是在恋爱。”
吸血鬼两眼放光。“说得对,就像恋爱。”他的脸上露着微笑,“我把我那晚的心态告诉你,你就能了解吸血鬼和吸血鬼是有很大区别的,你也就能了解我怎么会和莱斯特的态度不一样。我不会因为他不懂得体验各种感受而冷落他,我只是不明白这样的感受怎么能白白浪费。但是后来莱斯特做了一件事,让我懂得了该怎样学习。
“他并不仅仅对普都拉的财富感兴趣。他父亲晚餐使用的瓷餐具令他陶醉不已,让他觉得很美。他还喜欢天鹅绒窗帘的质感,会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这会儿他从一个瓷具柜里拿出一只水晶玻璃杯,对我说:‘玻璃杯,久违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那么点恶作剧的喜悦神情,令我不由得仔细审视起他来。我很厌恶他。‘看我给你做个小游戏,’他说,‘如果你喜欢玻璃杯的话。’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来到走廊里,走到我面前。这时,他又马上变得像只敏锐的动物,目光刺破屋内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凝视着株树那拱形树枝的下面,搜寻着。突然,他越过栏杆,轻轻落在下面的土地上,迅速冲进黑暗,用双手去抓一样东西。当他拿着那样东西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异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老鼠!‘别他妈像个白痴似的,’他说,‘难道你就没见过老鼠!?’那是一只田鼠,个儿很大,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在他的手里使劲挣扎着。他卡住老鼠的脖子,使它咬不到人。‘老鼠也可以是非常可爱的,’他说道。他拿着老鼠走到酒杯前,撕开老鼠的喉咙,迅速将老鼠的血滴入酒杯,然后把老鼠猛地一下扔出走廊栏杆。莱斯特得意洋洋地把酒杯举到蜡烛前。‘你也会不时需要吃些老鼠维持生命,别满脸那样的表情,’他说道,‘老鼠、鸡、牛。如果坐船旅行的话,你就最好吃些老鼠。你总不至于要在船上搞得大家惊慌失措,以至于去搜你的棺材。你最好把船上的老鼠都吃光。’他抿了一口血,有滋有味的样子,像是在喝红葡萄酒,然后脸上稍稍露出一点怪相说:‘这么快就凉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动物为生?’我问他。
“‘是的。’他一口喝干杯中的血,随手把玻璃杯扔向壁炉。我盯着那些碎片。‘你不会介意的,是吧?’他示意了一下砸碎的杯子,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我当然希望你不介意,因为如果你介意的话,你也无可奈何。’
“‘如果我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和你的父亲扔出普都拉,’我说道。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发脾气。
“‘你为什么会那么干?’他问道,故作吃惊状。‘你还没了解一切……对吧?’他哈哈大笑,在房子里踱着步,手指掠过钢琴光洁的琴盖。‘你弹琴吗?’他问我。
“我说了句类似‘不许碰它!’的话,他听了付之一笑。‘我想碰就碰!’他很不以为然地说,‘你还不知道你怎么样会死掉,而现在死对你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肯定还会有别人能教我懂得这些!’我说道,‘你肯定不是唯一的吸血鬼!你的父亲或许才70岁,你做吸血鬼的时间不可能很长,一定有人教过你……’
“‘那你认为你自己就能找到别的吸血鬼吗?他们或许能看见你,我的朋友,而你看不见他们。不行的,我认为你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朋友,我就是你的教师,你需要我,别无选择。而且,我们都要养家。我的父亲需要一名医生;你呢,有母亲和妹妹。千万不要有俗人的念头,告诉她们你是吸血鬼。只要赡养她们,赡养我的父亲就行了。这就是说,明晚杀人时,动作要快,因为那之后我们还要处理种植园的事务。现在睡觉吧。咱们俩睡一个房间,这样可以少冒风险。’
“‘不,卧室你自己用,’我说,‘我无意与你同居一室。’
“他马上暴跳如雷。‘你不要犯傻,路易。我警告你,太阳升起的时候,你无力保护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分开睡就意味着把安全分割了,两人的防备就是加倍的警惕。’后来他又说了一大堆话吓唬我,想让我顺从他的意思。他还不如对墙说话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没有听他的话。他在我眼里显得脆弱无比,而且愚蠢可笑,像一个用干树枝做成的人,尖着嗓子在那里咋咋唬唬。‘我单独睡。’我说道,用手把蜡烛一一抓灭。‘马上就天亮了!’他又固执地说了一句。
“‘那就把自己关起来吧。’我对他说完,抱起棺材下了石阶,听到上面落地长窗的锁啪嗒一声锁上了,又听到窗帘拉上的声音。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星星依然闪烁。河边刮来阵阵凉风,伴着一丝丝细雨,点点撒在石板路上。我打开弟弟小礼拜堂的门,门口快被玫瑰和杂草堵住了。我拨开花草走了进去,把棺材放在祈祷台面前的石板地上。墙上各圣人的画像依稀可见。‘保尔,’我轻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生平第一次,我对你、对你的死无所感受,又是生平第一次对你最有所感受,为失去你感到万分悲痛,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你看……”
吸血鬼说着转向男孩。“我完完全全变成了吸血鬼。我关好带栅小窗上的木挡板,插上门,然后爬进铺了缎子的棺材里。黑暗中几乎看不清布的光泽,我把自己关在里面,就这样变成了吸血鬼。”
“你就这么着,”男孩顿了顿又说道,“和一个你憎恨的吸血鬼在一起。”
“可我只能和他待在一起,”吸血鬼回答说。“正如我告诉你的,他使我处于很不利的地位。他暗示过我,我有很多东西需要了解,但还不了解,只有他才能教给我。而实际上,他所教给我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实践性的,自己也不难揣摩。比如怎么带棺材坐船旅行,装作是带着爱人的尸体去安葬;怎样不使人打开棺盖;怎样夜间从里面出来清除船上的老鼠——类似的事情。他还认识一些店铺的生意人,这些人下班后会接待我们,以最好的巴黎人的方式款待我们。他还认识一些喜欢在餐馆和酒馆里做金钱交易的代理人。在应付这类世俗的事情上,莱斯特确实是个称职的教师。他生为人时的行为举止我说不上,也不在意,不过他看上去像是我这个阶层的人,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只是这样我们的生活要顺利得多。他有洁癖,我的书房在他眼里是‘一堆灰尘’。另外,他不止一次因看到我读书或者给杂志写点东西而气愤不已。‘那都是人的鬼话。’他总是这么对我说。同时,他花去我大量的金钱,把普都拉装修得富丽堂皇。即便是不在乎金钱的我,也不由得委琐起来。他在接待普都拉的来客时——那些出门在外的可怜人,他们或是骑马或是坐马车沿河而来,拿着其他种植园主或新奥尔良官员的介绍信来请求借宿——对这些人他很温文尔雅、礼貌周到。这就让我轻松得多,因为我现在离不开他,而他的恶习又一再刺激我,使我几乎处于绝望的境地。”
“可他不伤害人吗?”男孩问。
“噢,伤害,那是经常的事。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不仅和吸血鬼有关系,还和将军、士兵、国王有关系。我们大多数人都宁可目睹别人死去,也不愿在自己家里粗暴无礼。这很奇怪……是的,但却千真万确。我敢保证,莱斯特每夜都要杀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如果他对我的家人、我的客人,甚至我的奴隶粗暴无礼,我是决不能忍受的。他不曾这样做过。他好像还特别能取悦客人,还说我们两家人需要的费用绝不能省。他极力使他父亲的生活奢侈,但是做法非常可笑。他总是对老人说,他的床多么豪华,给他买的夹克、外套多么昂贵,他的床罩是进口货,地窖里的酒是法国和西班牙的,有多么多么好,还要告诉他种植园一年的收成有多少,即便年成不好、沿海地区在考虑完全放弃生产蓼蓝染料而改种蔗糖时,收入也颇丰。但是他又会经常蹂躏老人,这一点我前面已经给你讲到过。他会勃然大怒,气得老人像孩子似的抽泣。‘难道我没让你过豪华的生活吗?’莱斯特总是这么对他大叫大嚷。‘难道我没有满足你的所有需求吗?少跟我叨叨要去教堂,要去看朋友!那都是屁话。你的老朋友都死了,你干吗还不死,好让我清清静静自己一个人花钱!’老人啜泣着,说他年纪大了并不稀罕这一切,他倒希望能永远待在那个小农场。我后来经常想问他‘这个小农场在哪里?你们是从哪里来到路易斯安那的?’以便从中得到一些线索,了解莱斯特以前待过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莱斯特认识的吸血鬼。但是我没敢提起这些事情,唯恐惹得老人哭起来,莱斯特又跟着发怒。不过,他也不是经常发作的,偶尔也会对父亲非常好,甚至想讨好父亲。他会亲自托着晚餐给父亲送去,耐心细致地一口一口喂给他吃,一边还跟他谈论天气、新奥尔良的新闻,还谈论我的母亲和妹妹。显然他们父子之间有着很深的隔阂,无论是受教育的程度还是修养方面均有很大的差距。但究竟怎么会这样,我也猜不透。自始至终,我都没过问他们的事。
“生存,正如我前面所说,总是可能的。他讥讽的笑容表明他深谙某些了不起的或者是糟糕的事情。他与人交往时会有各种阴暗的心理,这种心理我无法猜透。他总是因为我沉迷于各种感受、不愿杀人以及杀人时的心醉神迷而瞧不起我,进而打击我。当我发现自己能照镜子,发现十字架对我不起作用时,他则在一旁纵声大笑。当我向他问及上帝和恶魔时,他闭口不答,只是挪揄、笑骂我。‘我想哪个晚上去见见恶魔!’有一次他不怀好意地对我这么说,‘我要从这里追他,一直追到太平洋地区的穷乡僻壤,我就是那个恶魔。’我听了他的话,目瞪口呆。他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然而,伴随着对他的嫌恶.我开始不理会他,怀疑他,还以一种漠然的兴趣琢磨他。有时我会愣愣地盯着他的手腕,那是我获得吸血鬼新生的源泉。我一直呆呆地出神,像是灵魂出了肉体,又像是肉体变成了灵魂。他要是看见我这个样子,会瞪着眼看我一阵,然后硬是不顾我的感受,不管我在想什么,伸出手来,粗暴地把我摇醒。我以一种公然的冷漠态度对待他的行为,这种漠然的态度是我生为人时所不曾有的,想必是吸血鬼的一种禀性吧。我会坐在普都拉的家里,几小时地想着弟弟的人生。我发现弟弟的人生短暂但完整,一直处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于是明白了我哀恸他的死亡、像只疯狂野兽一样扑向他人时那徒劳无益、愚蠢可笑的激|情。于是那种狂乱就成了舞蹈演员在雾中的狂舞;现在从吸血鬼的奇怪视角看待这一切,不由得使我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不过我并没有沉湎于此而不能自拔。我不想给你留下这种印象,因为沉湎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浪费,所以我只是观察身边所有认识的人,认识到他们的生命都很宝贵。我唾弃一切徒劳的犯罪、无益的激|情,因为那会像沙子从指间滑过,让生命悄悄溜走。我也只是变成吸血鬼之后才慢慢了解了妹妹,因此不让她管理种植园,而让她去过城市生活。她很需要这种生活,以便充分了解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美丽,然后嫁人,而不是沉湎于对死去弟弟的悲伤中,为我的离去而难过,或把自己弄得像个妈妈身边的小保姆。我给她们提供一切所需所要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请求,我都立即予以关注。我和妹妹在夜晚相会的时候,她会取笑我的变化。我会把她带出户外,来到狭窄的街道上,沿着长满树木的河堤在月光中散步。白色香橙花的香味阵阵扑鼻,给人一种融融的暖意。我们边走边聊,能聊上几个小时。她跟我谈她的想法、她心里的秘密,还有一些不敢对别人讲的奇思怪想。有时在昏暗的客厅里,没有别人在场时,她也会跟我说些悄悄话。我看着面前甜甜的、实实在在的她,玲珑剔透、光彩照人,却很快会衰老,死去,失去现在的时光。这些时光看不见,摸不着,让我们错误地……错误地以为是永恒的,不灭的。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只有当我们步入中年时方解其中之意,而这时的我们,剩下的日子已和我们度过的日子相差无几了。每一个时光,都是经历了以后才慢慢得以细细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