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量失过血吗?”吸血鬼问,“你了解那种感觉吗?”
男孩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发“不”这个音,但声音没有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才说:“没有过,也不了解。”
“楼上的客厅里,就是我们预谋杀害监工的地方,烛光闪烁;走廊上也点着一只油灯,微弱的灯光在清风中摇曳。烛光、灯光糅合在一起,影影绰绰,好像一片昏黄悬挂在我头顶的楼梯井上,轻笼着栏杆,如烟雾一般缭绕、盘旋着。‘听着,把眼睛睁开。’莱斯特悄声对我说,双唇在我的脖子上摩挲着。我记得当时他嘴唇的动作令我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过倒有点像愉悦的情感体验带给人的全身心震颤……”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右手虚握拳头托着下巴,食指轻擦着下颌。“结果在几分钟内我已虚弱无比,全身瘫软,心中万般恐慌,却无法开口说话。莱斯特依然压制着我,胳膊像铁棍一样沉重。他的牙齿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一阵尖利的钻心疼痛,脖子也随即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他弯腰望着无助的我,松开抓住我的右手,对着自己的手腕咬了一口。血随即流了出来,洒在我的衬衫和外衣上。他眯着那发光的眼睛,望着手腕上的血。这似乎是永恒的一幕:他脑后隐约的灯光像幽灵出现时的背景。我觉得当时我心里明白他要干什么,无助地等待着,像期待了很多年似的。他把流血的手腕放在我的嘴边,用坚定的口吻急切地说:‘路易,喝了它。’于是我就喝了。‘镇静点,路易’,‘快’,他在我的耳边反复地小声说着这两句话。我喝着他的血,生平第一次尝到吮吸的快感,整个身心都集中在此生命之源上。接下来,某些事情发生了。”吸血鬼向后靠了靠,蹙了蹙眉。
“描述这些难以描述的事情实在让人感到悲哀,”他说,声音低得像在耳语。男孩纹丝不动地坐着,像凝固了一般。
“我吸血的时候,眼前只有那片光。后来,后来就是……声音。先是一阵轰鸣,接着像是咚咚的敲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犹如一个巨人慢慢穿过一个陌生黑暗的森林,敲着鼓走来。然后又有另一种敲鼓声,像是另一个巨人在他身后不远处走来。他们各敲各的鼓,不相合拍。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我的全身,耳朵、手指、嘴唇、太阳||穴,甚至血管里都在嗡嗡作响,尤其是血管里,一阵鼓声,又一阵鼓声。突然,莱斯特抽回了手腕。我睁开眼睛,略一迟疑,便又搜寻他的手腕,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它再次拽向我的嘴。这时我犹豫了一下,意识到那鼓声原来就是我的心跳声,而另一个鼓声是他的心跳声。”吸血鬼叹了口气,“你明白了吗?”
男孩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我明白,我的意思是,我……”
“当然,”吸血鬼边说边移开了目光。
“等等,等一下!”男孩一阵紧张,“带子快完了,让我换盘带子。”吸血鬼耐心地看着他换好磁带。
“后来怎么样了呢?”男孩问了一句。他脸上湿漉漉的,赶忙用手帕擦了擦。
“从此,我看一切都是吸血鬼的眼光了。”吸血鬼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漠然,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直了直身子,继续说道:“莱斯特又站在了楼梯的下面。我眼前的他煞白煞白,在黑夜里像个发光体。他现在在我的眼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并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不再是刺眼的白光了。不仅莱斯特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我眼前的所有其他事物也都发生了变化。
“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颜色和形状,我被莱斯特黑色外衣上的扣子所吸引,以至于有好一阵我什么都不看,就盯着他的扣子。此时莱斯特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也像是我以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他的心跳听起来依然像是在敲鼓。心跳声混合着金属般尖利的大笑声,犹如许多钟被同时敲响,震耳欲聋,久久回荡。慢慢地,两种声音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清晰可辨,犹如一组钟乐,优美和谐。”吸血鬼讲到这里,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优美的钟乐。”
“‘别再看着我的纽扣,’莱斯特对我说道,‘到树丛里去,把你体内的浊物都清除干净。不要这么迷恋夜色,那样你会迷失自己的!’
“他的话当然是很明智的。我一看见洒在石板上的月光,就被深深地迷住了,以至于看了一个小时,走过弟弟的小礼拜堂时甚至都没有想起弟弟。站在杨树、橡树下,仔细倾听万籁俱寂的黑夜,像是有一群女人在悄悄细语,一个个向我暗送秋波。至于我的肉体,它还没有完全转变。当我的听觉和视觉彻底变化之后,它就开始疼痛,所有人类的体液都在被逐出体外。作为人,我行将死亡,但将再生为吸血鬼。这时,我的意识被唤醒,面对着自己的死亡,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我跑上楼,进了客厅。莱斯特已在着手研究种植园的一些书面资料,查看去年的收支。‘你很富有啊。’我刚进去他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有点不对劲,’我大声对他说道。
“‘你在死亡,就这么回事。别傻乎乎的。你们这里有油灯吗?有这么多钱还支付不起鲸油吗?就只有那只提灯,把它拿过来吧。’
“‘我在死亡!’我大喊大叫,‘我在死亡!’
“‘人人都一样。’他无动于衷,不肯帮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有些看不起他。倒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他应该帮助我正视这些变化,应该让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变化,就像刚才那样,陶醉在死亡中。但他没有这么做,莱斯特从来就不是一个我这样的吸血鬼,从来都不是。”吸血鬼这么说并无自诩的意思,而完全是觉得事情本该这样。
“唉,”他叹了口气,“我在快速死亡。这意味着我的恐惧感也在迅速消失。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好好注意整个过程。至于莱斯特,他根本就是个白痴。‘啊呀,我的天哪!’他大声叫喊着,‘你不知道我竟然没有为你做好准备,我多蠢呀!’我真想说‘你确实很蠢,’但没有说出口。‘今早你只能和我同棺共扰了,我还没为你准备好棺材。’”
吸血鬼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提到棺材吓了我一跳,使我所剩无几的恐惧感消失殆尽,只是因为听到要与莱斯特同棺共眠而稍稍感到有些吃惊。这时,他去了他父亲的房间,向他父亲告别,并告诉父亲他早晨再回来。‘可是你去哪儿?你的生活习惯怎么这样?’老人追问他。莱斯特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在此之前莱斯特对老人一直毕恭毕敬,甚至恭敬得有些过了头,这会儿却突然一下子变得像个暴徒。‘我在照顾你,不是吗?我现在让你过的日子比你过去让我过的日子要好得多!我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整夜喝酒就整夜喝酒。该死的!’老人难过得直哼哼。我由于情感发生了特殊变化,加上极度疲乏,就没有插嘴。房间的门开着,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着迷于眼前的各种色彩,床罩的颜色,还有老人面部的丰富色调,灰白泛红的皮肉下面跳动着蓝色的血管。在我的眼里,即便是他那牙齿的褐黄|色都具有十分的魅力。他嘴唇的颤动像在演奏催眠曲,令我昏昏欲睡。‘这么个儿子,这么个儿子。’他这么说着,当然想不到他儿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好吧,那就去吧。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有个女人,每天早晨等她丈夫一出门你就去找她。把念珠给我,我的念珠呢?’莱斯待嘴里骂了一句,把念珠给了他……”
“可是……”男孩想问一问。
“怎么啦?”吸血鬼说,“我想我该让你多问些问题的。”
“我想问一下,念珠上有十字架,是不是?”
“噢,关于十字架的说法!”吸血鬼笑了,“你的意思是指我们惧怕十字架?”
“我想你们是不能面对十字架的,”男孩又说道。
“无稽之谈,我的朋友,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什么都可以正视,尤其愿意面对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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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关于钥匙孔的说法呢?就是说你们能……变成气体穿过小孔。”
第二节
……
“我倒希望自己有那么大本事,”吸血鬼又笑了。“那样该多好,我就可以从各种各样的钥匙孔里穿过去,体验各个小孔不同的形状。可惜我没这个本事。”他摇了摇头。“那其实就是……如今你们怎么说来着……胡扯。”
男孩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止住了笑,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吸血鬼说了一句,又问:“还有问题吗?”
“还有人们常说的用木桩戳进心脏这件事。”男孩说完这句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那也是,”吸血鬼说道,“胡扯。”他在说这两个字时着重强调了一下,结果把男孩逗笑了。“这些魔法都没有。你干吗不抽支烟?我看到你的衬衣口袋里装着烟。”
“噢,谢谢。”男孩应道,好像吸血鬼的建议正中下怀。可当他把烟放到嘴边时,双手又抖个不停,结果第一根火柴竟没有把烟点着。
“让我来。”吸血鬼说着,把他手里的小包火柴拿过去,迅速擦着了一根给男孩点烟。男孩吸了一口,目光落在吸血鬼的手指上。吸血鬼前倾的身子缩了回去,衣服也跟着窸窣作响。“洗手池上有烟灰缸,”他说道。男孩惶惶然地走过去拿了烟灰缸,看看里面不多的几个烟蒂,又看到地上有只小废纸篓,就把烟灰往里倒了倒,然后急忙回来把烟灰缸放在桌子上,再把香烟搁在了上面,烟上留着几个手指的湿印。“这是你的房间吗?”他问。
“不,”吸血鬼回答道,“这只是一个房问。”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男孩又问。吸血鬼此时像是在注视着头顶上灯泡下面缭绕的烟雾。
“啊……我们火速赶到新奥尔良,莱斯特的棺材就放在离城墙不远处的一间非常简陋的屋子里。”
“你真的就进了棺材?”
“别无选择。我祈求莱斯特让我待在柜子里。他听了又是一阵大笑,很吃惊地问我:‘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吗?’‘可是难道棺材有魔力吗?还是棺材的形状很重要?’我继续找理由祈求着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想到要和他同棺共眠,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不过在争执中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恐惧。这真是很奇怪。我一生都惧怕封闭的空问。我生长在法式房屋里,屋顶很高,整面墙壁的窗户。我一向很害怕被包裹起来,甚至连教堂的忏悔室都令我很不舒服。这种恐惧实在是不正常的。现在,当我在向莱斯特提抗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没有了这种感觉,只是还记得这种感觉罢了。
我之所以会想到这种感觉,一方面完全是出于习惯,另一方面是还未能充分意识到目前这令人振奋的自由。‘你的表现可不怎么好,’莱斯特最后说道,‘天快亮了,我应该让你死。你会死的,知道吗?阳光会把我给你的血全部破坏,每个组织,每个血管的血都遭到破坏。但是你完全不会为此感到害怕。我想你现在就像一个失去了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的人,总是坚持说觉得那原本是胳膊或腿的地方在隐隐作痛。’这绝对是莱斯特在我面前说过的最聪明最有效的话,我马上就被说服了。‘好了,我要进棺材了,’他最后用不屑一顾的语气对我说道。‘如果你能明白什么对你有好处的话,就进来躺在我身上。’我照他说的做了,趴在他的身上,心里很乱,一方面因为没有了恐惧感,另一方面因为靠他这么近使我很不舒服。尽管他很英俊迷人,但这样和他在一起,我还是有一种厌恶情绪。他关上了棺材盖。我问他我是否已经完全死了。我的全身又痛又痒。‘没有,还没有。如果你完全死了,就只会听到和看到身体的变化,而没有任何感觉。到了晚上你就完全死了。现在睡觉吧。’”
“正如他所说的吗?你醒来的时候就……死了?”
“应该说是变了,因为很明显我还活着,只是我的肉体死了。虽然体内不再需要的体液和器官并没有马上消除,但肉体已经死了,随即出现了脱离人类感情的第二个阶段。第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就是我根本不喜欢莱斯特,即便我和他一起把棺材装上了一辆灵车,又一起从一间停尸房里偷了另一个棺材,我还是不喜欢他。我和他相差甚远,可与肉体死亡前相比,我离他却越来越近了。这一点我跟你说不太清楚。现在的你就像肉体死亡前的我,你是不会明白的。在我死之前,莱斯特绝对是最震撼我灵魂的一个经历,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你的烟都成了一截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