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迪娅说道,声音很轻柔,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她的目光晦暗,但很平静。
“‘献给你扔在厨房里的那两个女人!’莱斯特粗声大气地说道。她这才转过脸去看他,但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盯着他看,就像以前从未见过他似的,然后朝他走近几步,还是只看着他,像是在仔细审视他。我走向前去。我能感到他很生气,而她很冷漠。这时她转过来看着我,然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我们:
“‘你们俩谁干的?是哪个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论她做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会比这句问话更令我惊讶。她长久的沉默就这样无可避免地被打破了,不过她好像不太在意我,目光一直盯着莱斯特。‘你说我们以前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说话的音调很温和,但语气从容不迫,孩子的声调里透着成熟女性的庄重。‘你说别的都是人,而我们是吸血鬼。可并不一直是这样的。路易有个凡人妹妹,我记得她。他的箱子里有张她的照片,他看照片时我看见了!他以前也和她一样是人,我以前也是。还有,我为什么这么点大,身材是这样呢?’她松开环抱着花的胳膊,菊花洒了一地。我轻声喊着她的名字,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浪涛已经涌起了。这时,莱斯特的两眼透出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恶意的快感。
“‘是你把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对吧?’她咬住不放,继续责问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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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扬了扬眉毛,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问她:‘你现在什么样子?你不要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要什么样子!’他屈起腿,眯缝着眼向前探出身子,继续问道:‘你知道有多久了吗?你能描述自己的样子吗?要不要我找个丑老太婆来让你看看,如果我不管你的话,你做人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去,伫立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慢慢走向壁炉边放着的椅子,爬了上去,蜷成一团,缩在那里像个最无助的孩子,双手紧紧抱着屈起的膝盖,丝裙紧紧绷在膝盖上,丝绒外套敞着。她的肉体好像着了魔,而眼睛却具有独立的生命。
“‘如果你一直是人,现在早死了!’莱斯特继续对她说道,对她的沉默感到一些不快。他转过身,把穿着靴子的脚放在地板上。‘你听见了没有?你为什么现在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你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吸血鬼的。’然后他就又长篇大论地说起那些对我讲了多少遍的话:了解你的本质,要杀人,做吸血鬼。可他说的这些有些离题,因为克劳迪娅丝毫也没有为杀人感到不安。她这时把身子靠在椅子上,头慢慢偏过去看他,再次审视着,好像他是个牵了线的木偶。‘是你干的?用什么方法?’她眯起眼睛问道,‘你是怎么样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力量。’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有这种力量?’她又问,声调冷冰冰的,目光也很冷酷。然后她又突然气愤地责问道:‘是怎么变的?’
“这无疑是一声炸雷。他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面对着他。‘快制止她!’他一边对我说,一边使劲绞着手,‘对她采取些行动!我受不了她!’他说完就朝门口走去,但又转身走回来,走近克劳迪娅,高大的身躯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毫无畏惧地怒视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可以挽回我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他用手指了指我,又对她说,‘我把你变成这样,你要高兴才是,’他冷笑一声。‘否则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了!’”
“从此,我们这个家虽然很安静,但没有了安宁。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她不再问什么,完全沉浸在书本中,沉浸在那些描写鬼怪、女巫、巫术、吸血鬼一类的书籍中。你知道,这类书多半都是想象出来的,都是神话故事,有些只是传奇式的恐怖故事,但她都读,一直读到天亮。每次都得我去叫她,然后带她去睡觉。
“这些日子,莱斯特雇用了一个管家、一个女仆,还叫来一些工人在院子里用石头做了个很大的喷泉,形状像个仙女。泉水从一个开着大口的贝壳里喷出,长年不断。他又让人弄来一些金鱼、几盒生根的水仙,放进喷水池。水仙开的花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微微摆动。
“有一次,他在通往卡罗尔顿城的奈牙德路上杀人的时候,被一位妇女看到了,于是各大报纸纷纷登载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并把他和奈牙德与默尔伯梅附近一间闹鬼的房子联系起来。这一切令他兴奋不已。他一度成了奈牙德路上的幽灵,但后来有关他的传闻慢慢趋于冷落,于是他就在另一个公共场所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在新奥尔良掀起轩然大波。但这些都伴随着某种程度的忧虑。他忧心忡忡,疑虑很重,不断地问我克劳迪娅在哪儿,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她没什么问题,’我安慰他说。然而,她现在很疏远我,这使我很痛苦,就好像她以前曾经是我的新娘似的。她现在几乎不见我,就和她以前不大见莱斯特一样,而且我对她说着话时,她会从我身边走开。
“‘她最好是没问题!’他恶狠狠地说。
第六节
……
“‘那如果不是没问题,你会对她怎么样?’我问他。我的话是担心而不是责问。
“他抬起灰白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我,说:‘你一向照顾她,路易,你和她谈谈。’他又说:‘过去一切都完美无缺,现在却是这个样子,真是大可不必。’
“我决定让她来见我,于是她就来了。那是一天傍晚,我刚刚醒来,屋里很暗,我看到她站在落地长窗前,穿着一件泡泡袖衣服,腰里系着一根粉色带子,眼望着下面皇家大街傍晚高峰时间的车水马龙。我知道莱斯特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我听到他把水壶里的水泼出来的声音。他用的古龙香水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就和隔着两个门的咖啡馆里传来的音乐声一样,时隐时现。‘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她柔声说道。我没发现她已经知道我睁开眼睛了。我来到她跟前,在她身旁跪下。‘你会告诉我的,对吧?是怎么变的?’
“‘这就是你真正想知道的吗?’我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问,‘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改变你……以及你以前什么样子?我不明白你说“怎么”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的意思是怎么变的,然后你也可以那么做……’
“‘我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在说什么?’她冷冷地回了我一句,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抱着我的脸。‘今晚和我一起杀人!’她像恋人一样柔声细气地对我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她说着看了看下面的街道。
“‘我不知道你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告诉她。她的脸一下子变了样,一副费劲的样子,好像要从突然响起的噪音中听清我说的话似的,然后摇了摇头。我接着往下说:‘你所迷惑的问题正是我所不解的,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变的,是……是莱斯特干的,但真正是“怎么”变的,我却不知道!’她还是那么费劲的样子,露出了一丝恐惧,也可能是比恐惧更可怕更严重的情绪。‘克劳迪娅,’我把她的双手握在手里,轻轻捏着。‘莱斯待有一句明智的话送给你:别问问题。这许多年来,在我苦苦探索人的生命、人的产生等问题的过程中,你一直陪伴着我,但现在不要陪着我一起忧虑。他不会给我们答案,而我什么都回答不了。’
“看得出,她不愿接受这些话,不过我没想到她会猛地转过身去,以至于把头发扯了一下,然后又站在那儿不动了,似乎意识到这种动作过于愚蠢,也徒劳无益。这倒让我忐忑不安起来。她这时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弥漫着烟雾,没有一颗星星,只可见从河那边飘过来片片的云朵。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咬了一下似的。然后她转过身来,还是那样轻声地对我说:‘那就是他变的我……他干的……你没有!’她说话时的表情很可怕。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走开了。我站在壁炉前,点燃一根蜡烛,放在那面高大的镜子前。突然,我看到一样东西,不由得一惊。开始那东西像个丑陋的面具,从黑暗中慢慢出现,然后变成一个三维的实体:一个风吹雨蚀的骷髅。我的眼睛盯着它,一动不动。骷髅上的泥土已被擦掉,但还散发着一丝泥土的气息。‘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又在问我。这时,我听到莱斯特的门开了。他马上要杀人去了,至少是马上去找要杀的人。我不愿这样。
“我总是让晚上的头几个小时静静流过,让饥渴一点点增加,直到这种渴望变得强大无比、难以忍受,才投入行动。这样行动起来,我可以更加彻底、更加盲目。我耳边又一次清楚地传来她的提问,就好像钟的回声在空中飘荡……我的心咚咚直跳。‘当然是他改变了我!他自己也这么说。可你还有事瞒着我。我在问他的时候他也暗示了这一点。他说要不是你的话,也不可能这样。’
“我不由得又盯着那个骷髅。她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就像鞭子在抽着我,要抽得我转过身,去面对鞭子。我一下想到我现在除了这样一个骷髅,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念头像一股寒流袭遍我全身。我转过身来,借着街上的灯光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团深色的火焰,在她洁白的脸上闪耀。一个洋娃娃,被人残酷地夺走了双眼,而换之以恶魔的火焰。我慢慢向她走去,轻声喊着她的名字,要说点什么想法,可话到嘴边又没有了。我走近她,又从她身边走开,手忙脚乱地给她拿外套,拿帽子。我看到地板上有只小手套,在黑暗中发着磷光,一下子联想到了一只割断的小手。
“‘你怎么了……?’她朝我走近一点,抬头看着我的脸。‘你这一直都是怎么了?你为啥那样盯着那个骷髅,又盯着那只手套?’她柔声地问,但是……不够温柔。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东西,一种遥远的冷漠。
“‘我需要你。’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想告诉她。‘我不能失去你,你是我永生中唯一的同伴。’
“‘但是肯定还有其他的同伴!世界上肯定不止我们几个吸血鬼!’她的话就和我以前说过的话一样。随着她的意识,她的寻问,我又仿佛听到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已不再痛苦。这时,我有一阵迫不及待的感觉,一阵无情的迫切欲望。我低头看看她。‘你和我不一样吗?’她也看着我。‘你教会了我一切!’
“‘是莱斯特教会你杀人的。’我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手里硬是给她把手套戴上,然后把她那一大把金发从衣服里面拿出来,轻轻技洒在衣服外面。‘可你教会了我观察!’她说,‘你教给了我吸血鬼的目光这几个字。你教我品尝这个世界,还要渴求……’
“‘我说的吸血鬼的目光不是那个意思,’我对她说道。‘这话让你一说就变味了……’她使劲拽我,想让我看着她。‘来,’我说,‘我要让你看样东西……’我说完就带着她快速穿过走道,下了螺旋形楼梯,穿过黑乎乎的院子。可我实际上并不知道要给她看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儿,只是完全凭借一种至高无上而必然的直觉朝目标奔去。
“我们在傍晚的城市里匆匆穿行,头顶上的天空这时没有一丝云彩,一片淡淡的紫色天幕上,隐约可见小小的星星。我们离开宽大的花园,来到狭窄破旧的街道。街道上空气闷热,飘散着阵阵花香,石缝里冒出许多花木。巨大的夹竹桃,枝干圆润、粗壮,上面开满粉色、白色的花,就像空地上丛生的灌木。克劳迪娅在我身旁一道匆匆而行,脚步声踢踏作响,自始至终没有叫我放慢脚步。最后,她站住了,抬头看着我,脸上显得无比耐心。这里的街道昏暗、狭窄,几间破旧的法式斜顶房屋夹杂在西班牙式的房屋中,还有几间古老的小屋,墙上的砖块已经碎裂,上面的石灰鼓起一个个泡泡。我毫不费力地就认出了那间屋子,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就知道它在什么位置,只是总避开它,绕开这暗无灯光的街角,不愿从那个传出克劳迪娅哭声的低矮窗前经过。屋子依然伫立着,只是比那个时候下陷了一些。巷道里,晾衣服的绳子纵横交错,低矮的水池边杂草丛生;有两个屋顶窗玻璃破了,用布遮着。我摸着窗框对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我在想怎么说才能使她理解,然而我感到了她那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