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宴完毕,皇帝在群臣的跪送中起驾还宫,洗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把辫子随便一挽,做成个马尾形状,披散在脑后,只穿着贴身的月白色小衣,盘膝安坐在床上,“惊羽?你过来。”
惊羽吓了一跳,下午的时候,皇后来说的一番话,让女孩儿心中怦怦乱跳,又是期待,又是惊恐,听皇帝一叫,像顶上走了真魂一般,提线木偶似的靠了过来,“皇上,奴才……今天顶撞皇上,……”
“朕要问你一件事。”皇帝正色问道,“你还记得朕当年和你说过的话吗?朕和你定下五年之约,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应誓之时了。”他带着一种很爱莫能决似的神情说,“朕今日得皇后提醒,才想起来此事……,想来你也知道,朕很欢喜你。想将你收在宫中,为天家诞育子嗣,但又觉得身边离不开你,我天朝有祖制,后宫断不可干政,朕虽是天子,也不能违背了祖宗遗训,而且,若是那样一来的话,朕身边少了你随侍左右,也殊觉不便……你怎么说?”
“奴才……全凭皇上做主。”
“旁的事情,自然由朕做主,但此事关系你一生——你若是选择长此以往的下去,如今青春韶龄自然无碍,但等到年纪渐长,身边没有倚靠,其景凄凉啊。”
“皇上放心,奴才不怕的。一个人就一个人,”惊羽俏皮的笑了一下,“想来皇上也断然不会看着奴才受苦的嘛”
她这样一说,则心底的决定便不言而喻了。皇帝满意的点点头,握住女孩儿的手,“惊羽,你和朕江湖论交,情分非比寻常,你放心,有朕在一天,就有你一天;等有一天朕不在了,也会将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不使你有后顾之忧”
肃顺乘轿回府,一路上,坐在轿子中只是想着如何为皇上开解烦闷,京中的一切皇帝早就看腻了,要想出外,又势必不能——自从八月间闹出这么大的一场风波之后,朝臣都看出来了皇帝的性情好动不好静,一旦有机会,大约还会偷偷往外跑,故而各自加了几分小心,生恐这位主儿再有‘翘家’之行。
而且,八月的那一次,终究还有大义为名,旁人不好多说什么,要是再来一次,皇帝还罢了,碍于君臣大防,别人不敢多说,但自己,怕就逃不过群臣的纠劾了。因此,既要在京中,又要皇帝尝到与众不同的风味儿,该如何办理呢?一路回到府中,家人、孩子、几名清客轮番上来给大人请安、行礼,祝贺新年,轮到他的一个小妾上前来的时候,肃顺眼前一亮,想到办法了
皇帝年少风流,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但这数年来多有收敛,只是在上一年西幸的时候带回来一个曹寡妇,还琴瑟难调,闹得很不痛快,皇帝只怕心中早就念及着当初在热河、在江宁的风流岁月了吧?肃顺手托着腮帮想了想,北地胭脂、南方佳丽,甚至风月场上的妖娆之辈,宫中如数罗列,要怎么样能够别出心裁,让皇上尝到不同的味道呢?
琢磨了一会儿,办法倒是给他想到了,但从今天到破五,只有六天时间,缓不济急,时间上来不及。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了具体的思路,人嘛,可以骑驴找马的慢慢搜寻。一念至此,肃顺来了精神,“传高九。”
高九是肃顺府上的管家,刚刚给老爷拜完年出去,听见传唤,再度上堂,“老爷,您找奴才?”
“有件事,你给我马上去办。”
“是,请老爷吩咐。”
肃顺和他耳语了几句,高九一皱眉,“这,老爷,时间上来不及吧?”
“自然是来不及,所以还要事先在京中搜罗。你到城外的潭柘寺去,我听说,山下另有一座尼庵,我那嫂子去过,香火极盛,料想里面一定会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把人给我弄来。”他说,“至于外面的事,你也给我料理清楚了。”
高九明知道这件差事不好做,但老爷吩咐下来,就是再难也得想办法,只好点点头,“是,容奴才去想法子。”
“还有,派去江宁的人,也要找那精明能干的,特别是不要惊动官面上,曾国藩不是好惹的。”
“老爷放心,奴才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
高九领了差事,思忖一二,认为这样的事情,以自己怕是做不来,非得有内中人为之引路,方能得事,而若论及内中之人,则非京中白云观的观主,名叫高峒元的莫属。
高峒元是西便门外白云观的住持。白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宫,元朝改称长春宫,因为供奉着长春真人邱处机的塑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白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藏,由主持在虚子撰著《道藏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篆丹炉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以白云观与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宫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着迷,可是近在咫尺的白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别,有妻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肉,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药,讲长生不老,讲房中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白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高了。
白云观从明朝中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九,这天称为燕九节,是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寿诞之日,所以又叫做宴邱,也有叫阉九的,因为丘处机跟自愿投身宫中的太监一样。他的自宫,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根,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细考其故,只因为邱真人也净了身,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白云观是太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九日白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入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神仙’,据说燕九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中当然也可能‘化’做风流跌宕的白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白云观流品混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花之寺这些古刹来得高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高轩,亦往往出现在白云观前,就因为是高峒元当了主持的缘故。
高峒元字云溪,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交帐,遁入城西吕仙庙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间不知隔了几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白云观的主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高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其叫做‘高大哥’。
第93节高某其人(2)
第93节高某其人(2)
‘高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士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麻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免心动。便经常在皇后身前说一些从高大哥口中听来的奇闻异事。以为消遣。
李莲英认为让高峒元跟皇后娘娘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便有举荐入宫的心思。皇后知道皇帝不喜欢这等方士之言,故而只当做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听,宣召他入宫之事,自然是不行的。
高峒元虽不能入宫,但其人辩才无碍,兼以善窥人意,听了李莲英的话,不但不以为他办事无能,反而更多加笼络,只拣他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长久以下,李莲英对这个高大哥又是钦服,又是崇敬,简直比孝敬皇后娘娘更加的用心了。
不但是李莲英,高峒元深知太监常在主子、主子娘娘的身边,最能探听得到各种消息,因此多年来以种种手段,笼络了好些太监,帮他说话。因为如此,高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高峒元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鸡丁,鲜嫩无比,据说是高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高鸡丁’。
不过,高峒元也并非没有遗憾之事,如今倚靠着白云观,钱自然是赚了不少,但富而求贵,人情之常,只是这一节,根本投报无门
咸丰初年,皇帝驳了时任内务府大臣的桂良关于重开捐纳之门的条陈,并以此立言,永远取消了士绅、百姓捐纳为官的门路,除却本身已有功名,但久试不第者,可以捐赀之外,其他人一概禁止,这样的谕旨发下,固然在开始的时候,因为国家少了一部分收入,而致使些人大感慌乱,但不久之后,特别是在咸丰二年之后,随着对外贸易的增加,国家用度日渐充足,这种反对的声音也是日渐消灭了。
另外一个遗憾是,高峒元总想找机会把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太监六福也笼络过来,但始终不能如愿。高峒元知道,六福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虽然还比不过惊羽姑娘——后者的身份特殊,不是他可以有所念想的——但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受朝臣瞩目的角色,若是恩能够给得到他的助力,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拿其他所有人来换,都是值得的。
为此,他也不知道托李莲英等太监在六福面前说了多少次的好话,送上多少银钱、玩物,奈何六福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既不搭理,也不远离,竟似乎就是这样吊着他的胃口一般。李莲英觉得看不过去,旁敲侧击的问六福,后者眼睛一瞪,“你少和我来这一套,你告诉他,舍不得银子就他**的滚蛋,陆大爷还不稀罕呢”
李莲英惹不起六福,唯唯而退,等见到高峒元一说,后者摇头摆手,“算了,他既然这样说,那就照常贡献,暂时不必理睬。”
“大哥,这样的无底洞,得拿多少银子填啊?”李莲英问道,“您可得想好了。”
“这样也就,总要陆某人欠着我的情分,等有了机会,就连本带利都拿回来了。”
一直到十一年的八月底,皇帝离京北上,皇后暂时料理国政,给高峒元看到了机会,怂恿一个名叫恩丰的内务府司员,经由明善,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京中三教九流,五方杂做,尤其以北京西山等地的道观,为数众多,而且品流不齐,良莠掺杂其间,大清会典上本来有‘道录司’的官职,但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真人张天师。但其人远在江西龙虎山坐道,京中有他的徒子徒孙派驻,担任分管之责——这样一来的话,竟似乎是有了两重管理似的,官府遥制,分外不便,倒不如裁撤一方,另选品行俱佳,道学深厚之辈,管理京中各处道观,一来是为如臂使指,朝廷管理方便,另外,也可以作为试行之地,若是真的有了效果,再推而广之。
恩丰品秩低下,只算是内务府的下等司员,不过是走通了明善的门路,在他面前进言一二而已。折子到了御前,皇后不能决,问文祥几个人的意见,文祥于此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还是阎敬铭,以为这样的事情不能仅凭明善一纸奏折而定,还是等皇上回京之后,请御裁之后再说,于是,便搁置了下来。
高峒元恨透了阎敬铭,他知道,一等到皇上回京,此事根本就通不过,于是再接再厉,几番通过皇后进言,终于在十月初六的时候,由皇后降懿旨,将高峒元封为‘总道教司’。这个官儿名字上很好听,但却是黑官,而且在懿旨中写得清楚明白,这个官只是管京中道教从教之人,外省之事是不能过问的。但在高峒元看来,有了这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他平日不在西山,而是在京中南城的万福居居住,这里偏东有个院子,就是他会客之处,而且,以其人能够上达天听为由,在京中大作卖官鬻爵之事,只是在皇帝不再京中的这数月之内,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高下,昌言无忌,很是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但这种事,休想瞒得过有心人,因此,即便有一些忠直之人意图揭露他的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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